“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女下民,或敢侮予?”————————【诗经·豳风·鸱鸮】
初冬的天『色』总是阴霾一片,厚厚的铅灰『色』的云层堆积在天空,随时一副马上就要坍圮压垮下来的感觉。
虽然时间还是正午,但整个长安都笼罩在一片阴沉的冷气压当中。风呼呼地吹着,从长路这头吹到那头,将路边树木上仅剩的、难得捱过秋天的树叶给吹刮下来,像一片片黄蝴蝶似得飞到天上、有的缓缓打着旋儿落下,有的则飘向城头,飘向巍峨连绵的未央宫。
平准令贾诩刚一出府门,看见门外这萧瑟的景象,忍不住说道:“要下雪了。”
“雪下了才好啊,这样明年才会是个好年。”内谒者令李坚在一旁笑着搭腔道。
贾诩似是而非的答道:“要是能晚下几天就好了。”
李坚敏锐的察觉出贾诩语气中淡淡的惋惜,不过他也没有追问,反倒笑着招呼道:“贾公,快些请吧,国家还等着见呢。”
贾诩淡淡的应了一声,正欲迈步,忽然,他莫名其妙的问了句:“听说内谒者令擅‘鞞舞’?”
李坚顿时面『露』诧『色』,惊异的说道:“却是如此,数年前我任西园鼓吹,常为孝灵皇帝展示‘鞞舞’。不过如今宫里没多少从雒阳跟过来的老人,是故除了穆黄门和大长秋,鲜有人知这段往事。”
宫里能出头的宦官大都会有一手安身立命的本事,李坚也不例外,这‘鞞舞’就是他刻意秘而不宣的本事。
皇帝喜欢书法文辞、歌舞艺曲的兴趣爱好与他的生父孝灵皇帝一样,这在朝中已不是秘密。李坚近来也打算捡起以前的本事,重新熟悉之后,再托穆顺让自己在有机会在皇帝面前表演一段,兴许又能像当初讨好孝灵皇帝一样,借此博得皇帝的欢心。
他身为内谒者令,掌管内外传旨通报之事,凡是皇帝召见大臣,都由其传达引见。可以说是沟通中外、联络宫府的要职,李坚这半年见过形形『色』『色』的外臣,从没见过像贾诩这样一眼就能说出他底细的人物。
而且这本是极少有人知道的私密,怎么会传到贾诩这个外臣的耳朵里?
李坚心里不由疑『惑』,眼睛眯了眯,试探着问道:“却不知贾公又是从何得知的?”
“忘了是从何处得闻,只是忽然记起,故有此一问罢了。”贾诩做了个‘请’的手势,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贾诩无意再说下去,李坚也不好刨根究底,只得带着满肚子的疑问请贾诩走入预备好的马车内,逆着寒冷的西北风,命人赶赴未央宫。
温室分为正殿、配殿和附属房屋三个部分,在正殿左右处有两阶升堂,其东阶曰阼阶,是从殿两侧伸展出来用以臣子登殿。
阼阶上有夹室、厢,亦曰东堂西堂,常常用来当做臣子在受到天子引见之前暂时休息的场所。
贾诩在李坚的引导下沿着东侧的阼阶往上走,在东堂的门口,李坚转身对贾诩说道:“烦请贾公稍待,容我先进去传报。”
说完李坚便头也不回的走了,他不仅是急于禀告皇帝、更是急于去寻如今自己在宫中最大的倚仗——小黄门穆顺,并希冀能从对方口中得知一些信息。
贾诩停留在原地,直到看着李坚的身影消失在转角的庑廊后,他脸上一直保持着的微笑这才沉寂不见。
打盐铁之争的时候开始,贾诩便从尚书调任平准令,他先是在征求皇帝同意后,从张济军中选派数十名家世清白,精明能干,熟悉人情世故的人充作骨干,又从各类阶层挑选出商贾、游侠作为下线,专司查探。
按皇帝的说法,平准令表面上的职责是为了监测物价浮动、市场发展态势,承担预测预警的责任;并且还负责汇总分析民间粮秣、盐铁、商业等方面的情况,与大司农、少府等官共同参与制定相关财政、货币政策,甚至能组织重要物资的紧急调度和运输协调。
这么看起来,平准令其实是平准均输合二为一的职能,类似于后世的某改委。
但实际上,平准令在设立之初,最主要的功能并不只局限于财政经济方面,它对于大量信息情报的分析与刺探才是皇帝首要看重的功能。
明面上是某改委,实际上是统计局,这就是皇帝给平准监的功能定位。
在皇帝的大力支持下,有权有钱又有人的平准监在贾诩的管理下,很快在短短的两个多月里急剧扩张,几乎彻底掌握长安的情报,耳目基本遍及三辅各主要的县城,成为皇帝手中可靠的情报来源。
当然,等平准监下属部门扩大、权势增长之后,皇帝必然会给予一定的削弱,只是在如今,皇帝还是极力支持贾诩扩充势力的。
贾诩谋人谋己,谋前事算后事,早已预见到羽翼丰满的平准监会让人忌惮,既然以后被拆分是迟早的事,倒不如现在就主动给出提示,让别人一步,以保全自身。
寒风穿廊而过,贾诩不再伫立门外,他转过身去,亲手推开东堂厢室的门。
室内正中是一只偌大的青铜炉,铜炉分为上下两部,下部是一只有三足支撑的盘子、上部则是一只可开合的半球型镂空盖,盖子顶端有一只卧兽充当器柄。
红玉一般的炭火在铜炉里熊熊燃烧,散发出的炽热温度,让整个屋子温暖如春。
贾诩刚一入内,几尽冻僵的身子便被室内这团炭火气包裹,比起外头,还是令人感到身心舒泰
一文士正坐在炉边摆着的席位上,侧身对着贾诩,正拿着一根火筴摆弄着炉子里的炭。
他察觉到贾诩进来时的动静,没有做出转头扭脖子这等无礼的举动,反倒是极有礼数的,放下火筴,将整个身子转过去正面对着贾诩,客气的打招呼道:“贾公何来之晚。”
在汉代,对年长者男『性』皆可称为某公,以示尊敬。
贾诩年长对方十岁,足以被尊称一声‘贾公’。他站在门边,执礼对那人一拜,口中说道:“不及荀君常随省中,我一介外臣,出入未央自然要费些功夫。”
“贾公谦抑了。”侍中荀攸右手一伸,示意他旁边空着的席位。
贾诩欣然落座,与荀攸坐在一起烤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