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诗经·氓】
董贵人是董承独女,娇生惯养,并不怎么畏惧皇帝,甚至还敢偷眼打量。
皇帝深肖其母,样貌俊秀,虽然养尊处优,但近来又是研读经书、又是去上林骑马,天生贵胄之外,更是平添了一股英气与儒雅。
董贵人久在闺中,何时见过这样的人物?她正是十五六岁的年纪,情窦初开,只这一眼便将皇帝的样子印在脑海里,一颗心砰然作响。
皇帝一时没有叫起,她乖乖的跪在地上,语气似娇似嗔:“这只金步摇是家母所赠,意义重大,所幸被陛下拾得,不然臣妾都不知该急成什么样子。”
这金步摇下的‘山题’乍一看像是桂枝,这会拿到眼前仔细看原来是鹿角,皇帝知道这是认错了,十分干脆的叫董贵人起来:“既然是你母亲所赠,那就好好收着,不要再弄丢了。”
“诺。”董贵人大大方方的起身,先于穆顺伸出手,从皇帝伸出的手掌中拿走那只金步摇。
董贵人的指尖仿佛不经意间在皇帝掌心短暂停留,柔嫩的触感让皇帝眉头一挑。
“陛下不如去臣妾哪里歇息?太官令刚送来一些糕点。”董贵人殷勤的邀请道。
皇帝拒绝了董贵人的一番好意,转身就走:“不用了。”
“陛下……”最后两个字含在喉头,董贵人瞪着空『荡』『荡』的庑廊,很不高兴的抿起了嘴,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还没有说臣妾的名字。”
身侧采女正站在边上,悄悄低声禀告:“陛下去的东阁,好像是宋贵人的居处。”
“啪!”
董贵人突然打了那采女一巴掌,凌厉的气势全然不似在皇帝面前做出的乖巧模样,她训斥道:“我难道看不出来吗?还要你告诉我?”
看着皇帝离开的方向,董贵人转身回望椒房殿高大的正殿,由于还没有正式举行立后大典,椒房殿正殿被人封闭。哪怕是她与宋、伏几个贵人,都只是暂时住在椒房殿里的偏阁里。
不过,从今以后,椒房殿就只能有她一个主人。
董贵人凝视着高贵华丽的椒房殿,不由握紧了掌中的那只金步摇。
皇帝来到东阁时,立即发觉了一些不对劲,东阁里的宫女、宦官,无不屏息静气,小心翼翼,生怕发出一点声响。
正在心里起疑时,阶上一名中黄门快步走到跟前说道:“万年公主说,陛下若是来了就请直接进去,宋贵人身子不好,不能出门相迎。”
“这是什么道理?”穆顺不满道,哪怕对方是皇帝的姐姐,这么做未免也太失礼了。
“好了。”皇帝把袖一摆,看来刘姜早就得了消息,特意在这里等着他呢。
把穆顺等人留在原地,皇帝一人推开门,走了进去。
以往来到这里总是能听见宋都的欢声笑语,此时除了静默以外还是静默。
皇帝心里一沉。
他看见万年公主刘姜端坐主位,旁边坐着伏寿,却不见宋都的身影。
刘姜与伏寿都是一丝不苟的人,彼此『性』趣相投,最为合契,此时都是有一丝忧愁凝于眉间。
这个的样子让皇帝心里感到不妙。
看到皇帝来了,刘姜声音清冷,对伏寿说道:“你先回去休息,移宫的事,我自会寻人告知。”
“诺。”伏寿平静的起身行礼,语气与她往日一般无二,只是那眼底的一抹红『色』,却深深刺痛了皇帝。
原来她也曾为此哭过。
原来皇帝不止伤害了一个人的心。
在经过皇帝时,伏寿稍稍顿了顿,偷眼看了皇帝一下,眼中掠过莫名的神『色』。
皇帝忍着没有看她,因为他知道,这里有一个更需要他安慰的人。
刘姜直直的看着皇帝好一会,方才说道:“陛下是个聪明人,这些天你做的任何决断我都别无他顾的支持你,后来事实也证明你确实是对的。但这一次,我不得不说,你错了。”
皇帝沉默了,虽然很不忍,但还是坚定的说道:“我自认我做的没有错。”
刘姜没有搭话,先往一帘之隔的卧室里看了一眼,眼神复杂的说道:“在朝廷上,陛下确实是个明君,但是……在别的地方,你依然是错的。”
她伸手拦住了皇帝要说的话,头微微下垂,带着对往日的追忆,道:“当年孝宣皇帝诏求故剑的往事,陛下作为刘氏子孙,不妨仔细想想……”
这是在用汉宣帝不惧霍光权势,执意立糟糠之妻许平君为皇后的典故来暗讽皇帝。
“今时不同往日,我这么做有我自己的用意。”皇帝低声说道。
刘姜顿时不满道:“现在你是大权在握的皇帝,朝野公卿谁人不服,我不明白还有什么事能难倒你、非要让你用皇后之位来交换?跟当年的霍氏比起来,董承什么都不是、又能帮皇帝做什么!”
面对刘姜的叱问,皇帝脸上浮现出坚毅的神『色』:“就因为他一无是处,所以我才会看中他。这天下的事没有你想的那样简单,平定天下也不是诛杀几个逆臣贼子就可以了的。光武皇帝虽说是中兴大汉,但他不过凭借个人的能力给大汉续了一命,并没有留下一个完整的制度以及典章,后世偶尔出几个明君来维持现况已属不易,更谈何根治恶疾?”
刘姜沉默了,她一个弱女子不是很明白这种事情,迟疑的问道:“你说的恶疾,是什么?”
皇帝停顿了会儿,几番考虑之后,方才下定决心,倾身靠近刘姜,在其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他、他们?”刘姜难以置信,惊骇的掩口道。
皇帝语重心长的说道:“历代先帝,但凡有为有德者,无不是倾力在这方面下功夫,与他们勾心斗角。这几日我会让人将历代帝纪整理出来,供你诵习。皇姐看了,自然就会明白我说的绝不是虚言。”
这个时代的女子并没有‘无才便是德’的说法,尤其是名门冠族的闺秀,更是自小就学富五车,经义皆通。
见皇帝说的郑重,刘姜认真的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皇帝用真诚的眼神看着刘姜,缓缓道:“刘氏乃天命所归,身为高祖血裔,此时正是百年难逢的良机,我岂能不趁此了结历代先帝的夙愿?”
“所以说、”刘姜苦笑道:“到底还是我小气了。”
“这也怪不得你,没有人能随心所欲,即便我是皇帝,也会身不由己。”皇帝闭上双眼,十分肯定的说道:“我会补偿她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