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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五虎做不得诗,填不出词,不去就是了。何苦走这一遭,害得俺们郑家跟着失了颜面。”郑虤说完气呼呼的摔门而去。

郑直没有反驳,恭敬的向没有吭声的郑宽行礼“叔父也怪俺?”

虽然暖亭之中只有寥寥数人,可里边的一举一动早就事无巨细的传到了外边。白钺等人佳作频出,众人叹为观止。偏偏到了郑直这里,非但一首都做不出来,反而闹出了‘考经’的闹剧。因此郑直回来的时候,原本院子里都撑不下的人,如今只剩下了郑宽、郑虤叔侄还有边璋。早晨还信誓旦旦要和郑直把酒言欢的郭勋早就不见了踪影。而显然,郑虤之所以等到现在,是为了斥责郑直的。

“五虎日后还是要爱惜羽毛啊。”郑宽显然也是不满意郑直的恣意妄为,毕竟这丢的可不止他一个人的脸面,而是郑家,乃至整个真定府的脸面。

“是。”郑直苦笑应了一声,他终究太年轻了。虽然白日间的《五千言》辨伪十分成功,白钺六人对郑直默出的批注《老子五千言》颇感兴趣。七个人甚至为了上边的章句,探讨至入夜。可有得有失,他顾此失彼,忘记了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可算是因小失大。

“郑解元今夜还读书吗?”不晓得过了多久,边璋的声音将郑直从懊恼中拽了出来。

“师兄……还在?”郑直连忙行礼“俺失礼了。”他回来的时候已经初更了,此刻读书?

“郑解元是不是认为这次错了?”边璋却突兀的问了一句。

“师兄认为俺作对了?”郑直有些好奇。

“这七元会本就是浙江人炫耀举业的把戏。”边璋平静的说“没有何人规定,会上只能吟诗作对。喝酒如何?鼓乐如何?品鉴典籍又如何?郑解元只要觉得合适就合适。”

“五虎受教。”郑直再次躬身行礼,这当然是边璋在宽慰他。郑直对此自然十分感激,却也因此坚定了来年登榜的决心“今夜俺要读书。”

丢人一次就够了,郑直打定主意,下一次,他不会再将郑家的面子摔在地上。可显然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再不会有第二次的机会。

“表弟大好前程,为何如此莽撞。”郑直面前的青年与他有四五分相像,名叫赵耀庆,是他姑表兄。

赵耀庆的父亲赵烁,神武右卫舍人,九年前会试落第入乙榜充教职在河南府任府学训导。按照天顺八年诏例,署职九年考满者方许再会试一次,赵耀庆这次就是陪着赵烁专程从洛阳千里迢迢赶来应考的。不想刚刚入京就听说了关于郑直的种种传闻,立刻寻了过来。郑宽当然高兴,待赵烁放下行李,简单洗漱之后就带着他去拜访乡党了,赵耀庆则跟着郑虤看闷在屋里读书的郑直来了。

“谁说不是呢。”几天不露面的郑虤不晓得从哪冒了出来,跟着开始数落郑直“五虎晓得如今外边怎么称呼你的?大器,郑大器,大器免成。既然你要顺应大道,何必每日埋头苦读?该是你的,跑不了,不该是你的,你又强求作甚?”

郑直前几日在梅园的《郑注老子五千言》如今已经有只言片语在街面上流传开。虽然褒贬不一,可总体而言,贬大于褒。毕竟郑直不过一个十三岁的娃娃,竟然敢对千年典籍评头论足,简直让人匪夷所思。因此,有人就用郑直删改的‘大器免成’一词给他起了这么一个诨号。

郑直全当耳旁风,郑虤如今在他眼里,不过是个累赘;至于赵耀庆,还不如郑虤呢。三年前还在隆兴观时,有一次他跟着陈守瑄进府城参加故衣会,遇到了一个被人用假漕白银骗了的京师木材商人。

出于义愤,郑直发动郑家在真定卫积攒的人脉,帮助那个京师木材商人的找回了被骗财物。只是因为骗子拐弯抹角和真定卫右所的几个百户沾亲带故,他怕被人诟病,特意请恰好遇到的赵耀庆捎话给那个京师木材商人。然后没过几天,外边就传成了是赵耀庆如何帮危扶困,维护真定府声誉。

郑直虽然不在乎被赵耀庆抢了这些许的好名,却不能接受赵耀庆坦然受之的态度“两位兄长认为俺错了,可俺不懂,错哪了?请帖上列明‘梅园芬芳香正浓,君能从我观乎?’俺去了,看了。至于旁的,是吟诗作对还是辨经真伪有何不妥?”

“放肆。”郑虤没想到郑直是这种态度,顿时又羞又恼。他听出了五虎的另一层意思,郑直作为受邀者,在七元会上的一举一动,他郑虤没有资格指摘“若不是为了郑家,俺非要去顺天府上告,摘了你的功名。”

郑直目瞪口呆的看着郑虤。为了帮助隆兴观维护佃田不被豪强挤占,郑直可是熟读《大明律》。到了京师后,几个月代书的经验又让他对《大明律》该如何灵活运用有了些心得体会。

《大明律》里并没有直接适用对兄长不敬的条例,可有【殴期亲尊长】:凡弟妹殴兄姊者、杖九十、徒二年半。伤者、杖一百、徒三年。折伤者、杖一百、流三千里。刃伤、及折肢、若瞎其一目者、绞。死者、皆斩。

依照郑直对官府的了解,若郑虤真的告了,堂上官完全可以比照该例,夺了郑直的功名后治罪。

“算了,算了。”赵耀庆这时插话,拉住郑虤“二虎不是说带俺见识一下京师吗,走吧,俺等不及了。”

郑虤冷哼一声,对赵耀庆说“表弟说的是,莫误了良辰美景。”跟着赵耀庆走出了郑直的房间。

郑直坐到交椅上,看着书案上的成堆的功课发愣。良久之后,起身拿起笔写了四个字‘大器免成’然后把笔一扔,走出房间。

“老大,你可终于现身了,吓死宝宝了。”杨儒接住郑直扔过来的油脂包“这是什么?”

“牛肉。”郑直低声说了一句。国朝禁止随意宰杀牛,当然不可能杜绝。

杨儒大喜,立刻解开纸绳,看着油脂包里的大块酱牛肉直接亲了一嘴。

郑直却并没有理会对方的不雅举动,来到了书桌旁查看杨儒在干什么。可是他显然低估了杨儒,纸上写的都是奇形怪状的符号,郑直看不懂。

“不是我吹牛哦。以前我吃神户牛排,都是这么吃的。”杨儒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捏起牛肉懒洋洋的放到嘴里,继而又说“妈的,如今老娘吃这东西,都得这样。”说着伸手又拿起一块牛肉,不过不再是捏,而是捧,同时另一只手在下边接着,仿佛生怕有一点渣掉下去,小心翼翼的放进了嘴里。

郑直看了不由莞尔一笑“杨兄是见过大场面的,俺信。”

“哎。”杨儒摆摆手“好汉不提当年勇。老大,我的那个艾叠尔怎么样?想好了美?抱歉,就是创意……注意……计划……点子……办法,对,办法。”

郑直坐了下来“需要多少钱?”

三天前,杨儒向他提议,两个人一起创业,做买卖。因为郑直对赚女人钱信心不足,所以杨儒有了一个新的主意,买卖驾贴,用杨儒的话说就是‘倒卖批文’。

郑直之前对此是不屑一顾的,可眼下的局面逼着他不得不无所不用其极。下个月就要过年,边璋再有几天就要在刑部历事结束,郑直可没有脸强拉着人家留下来一直守到明年二月乃至三月。因此他打算临别之际,送些仪程给对方表示感谢。

可经过梅园的事以后,郑宽和郑虤明显对他产生了疏离,今日这场风波,让郑直决定,以后还是和郑宽、郑虤保持距离为好。因此就打消了向郑宽借钱的打算,钱,只能他来赚。

“拉拢关系,地方不能太差,桑落酒要三钱银子一坛的,一桌有水准的席面再喊上两个小优儿,零零总总至少要五两银子。”杨儒对别的不清楚,可对吃喝嫖赌在行的很,立刻如数家珍的掰着手指头算了起来。

“五两。”郑直不带感情的重复一遍。

“这事也不是一次能成的,少说也要五六次。不过一旦打开了局面,也不是一两笔的买卖,而是长年累月的固定收益。”杨儒说着开始再次给郑直分析未来前景。

“你打算去哪找那些需要勘合的人?”杨儒说的,郑直听得并不费劲,毕竟他在隆兴观也负责账目度支。待杨儒天花乱坠的说完之后,郑直立刻追问他想到的关键。倘若他真的打通了关节,却没有找到需要的人,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遍地都是。”杨儒哑然失笑,指向东墙“我们的市场很广阔,我们的客户只会多到让大哥你头疼。”他说这话是有底气的,因为他想要倒卖的是户部的完粮勘合。

国朝田赋征收,以米麦实物为主。在征收过程中,官吏往往贪污中饱,有时路途耗费超过正税。洪武四年九月,高皇帝下诏建立“粮长制度”,令户部计算州县田赋,以纳粮一万石为一区,选粮长负责该区田赋的督收和缴纳。粮长征收田赋,分为“存留粮”和“起运粮”,存留粮由本地州县开支,起运粮运往外地,其中运往京师的称为京运,运往外地卫所的称为“对拨”,“京运”部分由粮长亲自押运。

可朝廷官员精力有限,甚至官衙逼仄,户部尤甚。因为地方太小,户部主事得职之后,根本不到部临事,部内公务全都由属吏操办。胥吏之害,令人发指,往往故意迁延,这就造成了京运完粮后的粮长无法及时拿到户部勘合。如今不比国初,粮长已经由永充制变为了轮充制乃至朋充制。这些人财力有限,入京之后往往需要借贷孝敬户部胥吏,等数月才能拿到勘合回乡。

杨儒就是看中了这中间地带有利益,才向郑直提出的建议。原本杨儒面对好大一条财路,只能徒呼奈何。毕竟他的身份不过一个外地的秀才,户部的胥吏地位再低贱,也不是他能搭上线的。况且大明立国百余年,这么浅显的关窍早就被人掌握,他要想分一杯羹谈何容易。可郑直的出现让他感觉这条路能够走得通。

“花几千钱就可以拿到之前要花数万乃至更多的钱就可以拿到勘合,还能够早日还乡,没有人会拒绝这种诱惑的。”杨儒坚定的说“这还是别的地方,至于江南五府,没个几万钱就不要想了。”

“为啥?”郑直对于杨狂生讲的每一句都听得很仔细。

“有钱啊。”杨儒以为郑直明知故问,放浪的抛了个媚眼。

郑直尴尬的点点头,躲开了杨儒的目光“那杨兄这几日就开始吧,钱俺来想办法。”

郑直已经没有钱了,可是他有一张借据。是前几日,那些锦衣卫塞给他的茄袋里存放的。金额不大,七两,却足够他将目前的局面应付过去。欠债的是东宁伯焦淇。郑直对这张借据的真伪是存疑的,毕竟堂堂伯爵竟然欠人七两银子,简直匪夷所思。可事到里头,他没得选。郑直在京师认识的人不多,有钱的更少。难不成找郭勋?就算他舍了脸面,此刻的郭勋说不得也不会施舍给他一文钱。

东宁伯第在鸣玉坊内,郑直来的时候,外边早就围了一堆人。耳听着人群里传来了滴滴答答的二胡、唢呐鼓乐声,还有咿咿呀呀的唱词,他不由怀疑真的搞错了,毕竟有钱唱大戏,哪里还会在乎这区区七两银子。只是不等他打退堂鼓,一句唱词钻进了他的耳朵“……做事绝天理,狼心狗肺你把人欺,光说人话不办事,枉你来把人皮披……”

情况不对,郑直赶紧凑了过去查看。挤进人群,他就看到几个卖解的站在人群中间卖力吟唱。旁边是几个披麻戴孝的男女正跪在地上痛哭。而几步之外,七级踏道上,两扇金漆兽面摆锡环红木大门紧闭,门屋之上正中悬挂的牌匾赫然写着“东宁伯第”四个金光大字。最惊奇的是,一根麻绳悬挂在门屋外檐,麻绳的下边则放着一张空空如也的长凳。

“老丈。”郑直不确定的向身旁的老者行礼“这……”

“要债的。”老者见怪不怪“小哥若是看热闹,还是离远一些,免得一会沾了晦气。”

郑直听得有些无语,他还以为是出殡发丧呢。

突然有人大喊“开门了……”

这一声,仿佛带着无穷魔力,顿时刚刚还鼎沸的人群静了下来,众人全都看向焦宅大门。果然有几个身穿短打的壮汉正气势汹汹的从门缝里挤了出来“看啥呢,看啥呢?散了,散了,成何体统。”

“吉时已到,上路了。”突然又有人大吼了一嗓子。不等郑直闹明白咋回事,刚刚劝告他的老者推开众人,大步流星的蹿到门廊下,在众人的惊呼中,蹬着长凳,抓住了麻绳。大喊一声“是焦家逼死俺的。”说着就把脑袋往麻绳里套。

刚刚还气势汹汹的壮汉们慌忙要去拽老者,可立刻有几个披麻戴孝的妇人蹿出来阻拦这些壮汉。男女大防,是可以要人命的,因此焦家的几个壮汉尽管膀大腰圆,却束手束脚。好在东宁伯第院内的家人也察觉了不妥,片刻后,几个婆子就冲了出来。一时之间,东宁伯宅子前人仰马翻,全乱了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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