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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正自打来了长安城,进宫城走的路线是永春门、恭礼门、延明门。还从来没有从太极殿正门出去过。

太极殿的正门是承天门,左右广运门、永乐门。此二门进出,乃朝官上班之场所,称为南外宫城,亦为南衙。朝臣日常坐班、处置公务便在此处,散朝后也各回各位,各司其职。此处是大唐朝廷衙门,所谓三省六部二十四司一台九寺五监,甚至包含南衙十六卫总衙,实乃大唐帝国全国军政中心。

只不过区别于中书省与门下省在内皇城,南衙只有宫外办公点不一样,尚书省整个运转,包含尚书省本部衙门也叫都省,皆于此处。

太子回了东宫,赵正便一人穿过承天门大街。眼前一片屋宇俨然,不似坊间酒幡招牌林立。街面清整,监门卫军士左右巡哨。路口有牌,各省各司各有所指。赵正循着路牌,想直接去兵部,却见前边路口似是有人,正往这处看来。

“赵相!”

赵正见那人身穿绿色官袍,大约是哪个司的流程,便道:“正好,此处衙司遍布,我一时不知兵部何在,烦劳这位郎官引路则个。“

“不敢!”那官员道:“某姓郭名霍,草字成达。乃都省左司员外郎,奉渠国公王相之令,特与此处等候赵相。”

“那敢情好!”赵正点点头,渠国公这是怕自己迷路,是以专门派了个员外郎在这等着,倒也讲道义。只是这叫郭霍的却并不带赵正去兵部,而是直接带往了都省。

赵正见那高门匾额上三个苍劲大字“尚书省”,一时有些茫然,“怎地兵部在省内?”

郭霍道:“赵相说笑了。兵部衙门在长安城内便几十处,城外还有军资、军训、监造场地。赵相领兵部衔,又奉圣意监管左司。坐班之处,当然是在省部。”

赵正“啧”了一声,倒像是真的。前些日子带着阿比去办手续,走的是宫城外的兵部司。而兴庆宫宫墙外,还有军马监,往北再有三十里,还有三个监造场,这些都是兵部衙门。若说兵部有多少衙门,光着南衙就有十几个,还不包括十六卫的各卫总衙。当真没必要再开一个兵部总衙,直接将办公桌放在都省最方便。

“赵相,请!”郭霍站在尚书省的台阶上伸了伸手,赵正看了一眼头顶那块门匾,心里跟做梦似的,六年,从一个里正到左司丞相,这升官速度怕是旷古烁今。之前他接旨时,远远没有想过,当他站在尚书省这牌匾下时,看见都省内穿梭忙碌,满是红红绿绿的官袍时,当他们叉手作礼,尊号一声“相公”时,他内心竟隐隐有了一些激动。

他当年发誓,他不要再做他人的棋子,一定要站在大唐权力的中心。但当这天真的来临,他却觉得,这衙门,这相位也不过如此。

“赵相!”

卢玄正带人清扫屋院,见郭霍带着赵正入了内,便带着大家一同前来问好,赵正看了一眼,都是工部的几个熟人。卢玄端着一块竖匾,赵正上前看了一眼。

“左司,兵部尚书。”

卢玄点头,赵正回头看了一眼,“挂哪啊?”

“就挂门墙边。”卢玄答道:“好认。”

赵正见这院子似是久未有人呆过,心中起疑,“怎么在都省还会认错门吗?”

卢玄笑笑,说:“赵相可知此院曾是何人坐班之处?”

“林仲?”

于是所有人都纷纷点头,一个陌生面孔竖着拇指接口笑道:“赵相好眼力,此院原本别致,只是林仲辞相后便空置了,一些物事林公要么带走了,要么缴库了。所剩不多,但桌椅还有一副,简榻仍有一张。若是赵相还有何别的什么需要,只管吩咐,下官们齐心协力,去办就是,左右都部偌大一个衙门,该有的都有。”

“这是兵部司张宏张军训。”卢玄见赵正不认识此人,便介绍道,“还有,户部几个郎官也在。一会等停当了,再教他们自报家门。”

“有劳了!”赵正见众人满头大汗,于是答谢道。众郎官纷纷推辞,见打扫地差不多了,便一一告退,鱼贯出了院子。

郭霍领着赵正到了屋中,却见屋内陈设也极其简陋,进门一张桌桉,一支烛台,背后一面屏风,两个门,一个门进去,是书库,一个门进去,是一张卧榻,简单地乏善可陈。

角落里堆着几个蒲团,看样子是刚被卢玄他们收拾起来的,赵正拎起一只,只见上边打着几个补丁,当真寒酸。

郭霍道:“这是林公留下的。”

“他倒是简朴。”赵正皱了皱眉,从袖袍中拿出上朝前进城买的蒸饼子,撕了一块丢进了嘴里。见一旁还有人,便举着那饼子道:“员外郎要不要吃点?”

“不了,赵相自便则个!”郭霍便笑笑,赵正回头,“郭郎君这笑,可是有何旁的意思?”

“赵相敏锐,某只是想起了从前林相在时,都省从未管过午食。只有一回,林相不知从何处带了十几张胡饼,教某分了,与各司郎官充饥,但也就只有那一回。”

“林公入朝之前是带兵之人,带兵之人总是比不上你们文人心细。我在安西时,召集各部将左议事,也从不管饭。他们若是肚饥,也自会去找我的伙夫要肉煮了吃,谁咋咋呼呼跑到都护府上要饭,我也定不高兴。”赵正一屁股坐在了榻上,一边吃饼一边道:“方才是谁说的,偌大一个衙门,该有的总该是有的……”

“回相公,是张宏,张军训。”

……

郑西元今日被赵正怼了个正着,老大不高兴。回居德坊家中时,又踩了一脚马粪,当即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了,当即便脱了鞋子丢出了墙外,一脚深一脚浅地进了家门,恰好见家中老奴领着一群新仆正训着,见家主归来,连忙招呼大家问好。

“好个屁。”郑西元摇摇头,道:“门外都成粪池了,老刘你看不见?”

“相公莫要气恼,今早相公上朝之后,奴已差人打扫过了。许是哪家畜生不受教诲,随地拉野,脏了相公的足履。奴这便带人去打理。”那老奴便慌慌张张应了一声,连忙叫上几个仆人,带着畚箕、扫帚出门而去。

“慢着!”郑西元忽然喝了一声,那老奴便停下了脚步,几个仆人回过头来,郑西元打量着他们,问道:“这几个怎如此面生?”

叫老刘的老奴躬着背,小心翼翼地答道:“回家主,这几个是庄上来的。今年夏忙时,人手不足。马庄头便招了些散户,这几个平日里勤快,肯吃苦。家主前几日不是说要修缮后院的书房么?奴便自作主张,要了他们来,帮帮忙。”

“唔!”郑西元嗯了一声,眨了眨眼睛,“价钱怎么说?”

“能替相公修葺屋子,乃仆们的福气。”便有个看上去老实的农户道:“也就耗几日时辰,不碍事的,要钱就折煞了!”

“那不行。”郑西元道:“某又不是要贪这几文钱的便宜,该算多少算多少。老刘,你来一下。”

他招了招手,老奴便颠颠儿地跑了过来。郑西元将他拉到屋子里,道:“这几人马庄头那给的多少价钱?”

“夏收时,人手不足,当时给的是十文一日。”

郑西元想了想,说:“修屋子不比收粮食,要的是心细。当然,手脚也要干净。这样,你给他们一日十五文,日里吃食都送去。只是你记着,别让他们到我屋子里来伺候。虽说家中并无甚贵重物品,但你也知道某,不喜生人靠近。”

“奴省得,奴便就照着办。”老奴笑笑,郑西元挥了挥手,“去吧,门口那马粪,着实让人心里不快!打扫完了便差人去查查,是谁家的骡子,如此不懂规矩。”

主仆间交代了几句,郑西元便将他打发,自己闭门静思起来。

今日赵正如此反常,其中必有蹊跷。

郑西元反思了这一年来自己的所作所为,试问当中可曾有过纰漏。他对着桌上的文牍苦思冥想,总觉着是被人揭开了老底,是以才会如此失态,跟一个仆人见长见短。

为了巩固与安郡王的关系,他甚至不惜将唯一的掌上明珠嫁给那赵金玉。安郡王对他深信不疑,可为何赵元良却屡次咄咄相逼?这其中的关键在何处?

养鹰的人被鹰啄瞎了眼睛,郑西元是百思不得其解。

今日在朝堂上,圣人的脸色显然已是有些不悦了,赵正这明里暗里,尽捅他的痛处。说什么大唐半边天,如今想来,当真是难堪至极。当初两次都没有弄死他,真是悔不当初。这人命也忒好,在平凉时未能得手,那是不占天时地利人和,尚有情可原。可在怀远坊如此凶险之地,他居然也能侥幸逃脱,当真是个难缠的对手。

他赵元良是个什么货色?区区一介泥腿子,一些微末军功便能入相阁?他何德何能?他如此嚣张,不过仗着魏王撑腰,圣人垂爱。他朝中无根基,手中无兵权。要捏死他,不过翻手之间的事罢了。

只不过这事不能太过直接,原本想明捧暗杀,将他架在尚书省的高位上,让他犯错,让河陇受累。想来到时圣人再想袒护也不能服众,在朝堂上待不下去,他赵元良还不是一条死蛇?

也偏偏是他张狂,得罪了一帮朝臣。倒也省了不少事情,要寻他的晦气,只需耐心静待,就不信他刀枪不入。他不是帮着河陇么,那便就先从河陇开始。

郑西元想到这,便铺开一卷羊皮纸,自茶碗中倒出一杯清水,仔细地研磨墨水,取一支毫笔,想了想,便在那纸上端端正正地写上一行字。

“论募兵制的长短。”

……

正自文思泉涌,笔墨翻飞之际,忽听门房来报,说兵部左侍郎王宣求见。

“让他进来。”郑西元停下了笔墨,草草收拾了一番,让人将王宣领了进来,二人关上门窗,郑西元给王宣亲自倒上了一杯茶水。

那王宣五十来岁,一脸枯藁。因天热赶路,此时满头津湿,浑身臭汗。顾不上感谢,便端着茶碗一饮而尽,末了,抹了抹唇角,笑了一笑,“郑相的茶水,可口的很。”

“少说废话了。”郑西元道,“兵部如今如何?那赵元良不见兵部之人,可曾说了些甚?”

“他还能说些甚?”王宣道:“今日兵部各司能告假的都告假了,能出外公干的都出衙了。赵元良一个兵部尚书,第一日坐班,身旁都是工部、户部的人。户部司那一摞堆叠的公文、桉牍……”

王宣伸手比划,啧啧出声,“一股脑地全塞给了他。那赵元良果然少不经事,竟是全部拒了,全推给了王靖王相公。气得王相公大发雷霆,说堂堂左司,竟是推拒左司公事,成何体统,明日定要上参,奏他个尸位素餐。”

“这二位!”郑西元吃味地微笑,“当真是不太对付。”

“谁说不是呢!”王宣道:“前几个月,不就为了几个散户,闹到圣驾那去了!听说圣人还说了王相公,说他小气。”

“他赵元良未必能讨好。”郑西元道:“后来不是听说都快出宫城了,又被圣人喊回去了么?大概是王相在,圣人不好明着说。他这吃相,迟早将满朝文武都得罪个精光。不过你们兵部也是,今日赵元良履新第一日,你等便如此怠慢,真不怕他日后找你们麻烦?”

王宣叹气,道:“这事原本说来就让人气馁。工部王尚书病辞后,工部、户部皆无尚书。兵部自左恩庆罢官后,原本就各司其职,兢兢业业,犯不上再来个尚书约制。他赵元良受皇恩浩荡,原本我等也无话可说,但几个司管,心底大概也是不服气的。尤其还领了左司,更是让王相公颜面扫地。加上今日他朝堂上口无遮拦,对郑相你尚且这般,何不让人心中生厌?私底下,我等也为郑相不值,太不是东西了!”

郑西元好整以暇,端起茶碗来抿了一口。

这话意思他听出来了,王宣这老混蛋,是心中不服赵元良,却又要把自己拉出来当挡箭牌。指望让他出头,既报了今日朝堂之辱,又能为兵部出一口恶气。

郑西元轻笑一声,这种当枪手的活,岂是他能做的?

“哎!”他叹了一口气,放下茶碗,揣着手看着屋梁,道:“我又算个什么东西?赵元良是魏王嫡系,又曾救了圣人的性命。莫说他说我两句,就是他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又能如何?我劝你兵部,莫要再自掘坟墓,这班,该坐便老老实实去坐。这门,你们该进还当恭恭敬敬地进,莫要想七想八,更莫要扯着我郑西元的名讳,胡乱攀扯,胡乱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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