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胡文?上面写的什么?”
安清悠并不识得这个时空里的北胡文字,但是眼见着萧洛辰极为少见地露出了这般凝重的表情,心中也不免微微一惊。
萧洛辰紧紧地盯着那写满了北胡文字的信笺,却是越看眉头拧得越紧。他并没有回答安清悠的问题,而是良久才缓缓地吐出几个字来:
“睿亲王这厮……该杀!”
这张纸笺正是以九皇子睿亲王和北胡那位年青权臣博尔大石往来书信。
如今北胡雪灾刚过,京城之中虽然仍有鞑虏叩关之说流传不休,但博尔大石的战略依旧是先统一漠北诸部,再掉过头来挥军中原。而九皇子睿亲王则是更不想打仗,一开战朝廷势必启用萧家,对他的争位大计实为不妥。
从北胡使臣进京索要大梁的安抚“岁币”开始,这两方面便勾搭到了一起。如今这交道日深,竟是隐隐有内外相援的架势了。
这封书信以九皇子的身份口气拟就,言语之中却是极尽委婉曲迎之能事。不但信将两国永为兄弟之邦绝无战事等等陈词滥调又信誓旦旦地保证了一番,更暗示说睿亲王和李家一系必将在朝中对北疆将士有所掣肘,待得九皇子登基之日,必将萧家斩草除根云云。
“这封信应该是先用汉字写好了之后才译成北胡文的,那些北胡人的遣词用句可没这么讲究。我猜这中间几句的原文应该是——‘两国百年狼烟,实为武夫之人好大喜功欲拥兵自重之祸。吾与大石贤弟情同手足,岂不愿休狼烟而恤民愿哉?萧氏一门俱为举世之獠,非尽除之不足以平边界之公患耳……’嘿嘿,好一个公患,这位九殿下可真看得起我们萧家了!”
萧洛辰慢慢地给安清悠讲解着这书信之上的北胡文字,脸上狰狞之色已是一闪即过。捏着那封书信又看了一遍,却是摇头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
“那博尔大石汉书读得只怕比很多中原的读书人都要多,这封信睿亲王却偏要遣人译成北胡文……嘿嘿!他脑子里是只怕对方没领会他的意思,却未曾想到连一封私函尚且如此做派,将来就算是他能做皇帝,这些强者为王的马背牧民又怎么会对他有半点尊重?若是有朝一日朝中再无主战之人,那才真是亡国无日。当真是为一己之私连什么都不顾了!”
萧洛辰的声调从叹息渐渐地转向激愤,安清悠却是第一次见到他这副杀气腾腾样子。心中微微一惊之间,却是连忙劝道:
“左右这位殿下亦是陛下摆出来的一招棋子,迷惑对手的一出戏罢了。老爷子意欲向北胡用兵,此事不是你我早就心知肚明了么?太子爷名义上虽然是被圈禁在宫中,可如今还不是依旧没动他的身份地位?睿亲王既有此等书信,却不是给老爷子和夫君帮了一个大忙,倒多迷惑了那北胡人一番?”
萧洛辰哈哈一笑,可是眼中却似乎不经意间掠过了一丝忧色,摇了摇头道:
“如今之事虽然是老爷子鼓捣出来的一出好戏,可是咱们这位万岁爷摆出来的棋局……当真怕是只有他自己才心里明白。莫说是睿亲王,便是刘总督、安老爷子、萧家上下……乃至你我,谁又不是他手中的棋子?他老人家一心想做个千古留名的史书明君,这盘棋下来下去,就怕是下到了最后,才知道谁是弃子,谁是赢家啊!”
这话一说,安清悠登时心里“咯蹬”一下子。
萧洛辰心中的谋略智计皆是寿光皇帝亲手带出来的,若论及对于这位大梁天子行事风格的了解,当真是不让那位号称天下第一忠犬的刘总督。今日寿光皇帝便在门外,怎么又出此言?
“不过娘子有件事情倒是提醒的不错,这封信还是让咱们那位睿王爷殿下发出去的为好!”
萧洛辰眼光何等锐利,安清悠那神色上的小小变化自然躲不过他的眼睛。只是这当口却不是夫妻二人说小话谈心事的时候,外面的局势瞬息万变,萧洛辰望着那摞从九皇子身上顺手牵羊来的银票,不禁摇着头喃喃地道:
“钱啊钱,这东西可真是让人难受。挂在堂里那上百万两的银票是别人的,好容易从对头那里摸来一把银子,却又要还回去,正所谓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难道这东西真是身外之物?”
安清悠亦是有些苦笑,不过也知北胡之事事体兹大,伸手却是在萧洛辰身上推了一把笑道:“别在这长吁短叹的了,要做什么就快去,把你那些偷鸡摸狗的本事再用上一番!”
“偷鸡摸狗?说得惨了点儿吧!为夫这一番本事若非为了军国大事,却只用在偷香窃玉上,娘子岂非早已知晓?”
萧洛辰哈哈大笑,伸手见却是揽过了安清悠的腰肢,在她唇上轻轻一吻之际,转眼间却是跃出了门外。
长笑声中,人已经早就去得远了。
此时此刻,九皇子睿亲王显然是心情不错,这一次到底是挖了一个坑把萧家装了进去。正所谓谁笑到最后才是笑得最好,与萧洛辰之前交手吃的那些瘪也仿佛没有那么让人郁闷了。
出了清洛香号,早有几个睿王府的手下凑了过来,这些人中倒是不乏眉眼通透之辈。眼瞅着主子一副心情大好的样子,登时是早就有人一句赞许称上:
“王爷到底是智勇双全,此番单刀赴会深入虎穴,果然是马到成功啊!”
“那还用说?王爷是什么人,那萧家不过是米粒之珠,也敢与皓月争光?”
抢着来夸的当然不止一个人,睿亲王自然知道这些话不过买马屁罢了,只是这等时候一句句的奉承话落在耳里,那却是当真受用。只是脸上却淡淡地道:
“嚷嚷什么?那萧洛辰亦非等闲之辈,今日本王也是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将他压下,一个个的都别光说好听的,该干正事儿的都随本王干正事儿去!”
从来在上位者得胜之时若要炫耀,无外乎两种方法。一种是有人歌功颂德宣扬英明神武,另外一种则是极力抬高那失败的对手如何厉害。睿亲王是天家贵胄,说话自然是很含蓄的,可是这一次终究是捏了萧家一把,不说上那么两句,到底还是不够痛快啊。
皇子也是人,平日里在人前人后的循规蹈矩装样子,可心里其实也想得瑟一下的。
众手下轰然应诺,话头登时转向了萧家尤其是萧洛辰如何如何的不好对付。当然,跟着殿下办正事也是很重要滴!什么是正事?那当然是等着殿下他在人前大张旗鼓地把萧家捏把一番,然后再去街头巷尾大肆宣扬了。
一行人便这么前呼后拥地走到了香号联盟中为首的那家天香楼门前,这里的规模犹胜清洛香号,今日开业自然是热闹非凡,那贺客也好看热闹之人也罢,一层层地将门前围了个水泄不通。
九皇子本就是靠着名声起家,又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自然不肯做那驱赶弹压的做派。此刻却是摆出了一副亲民的笑容,只让两个侍卫在前面分开人群开路。可是偏在此时,忽听得人群里有声音高叫道:
“今天天香楼开业,所有进来贺喜之人一律有大礼相送,不管你买不买货,进店就有好东西白给!大家快去啊,晚了可就没有东西拿啦!”
九皇子一愣,七家商号联手他本是幕后最大的主子,可是却没听说今天开业会有这等安排啊?刚刚略有一些迟疑,却听周围早有人跟着一发喊,人流竟似刹不住闸般的向那天香楼中涌去。
好占便宜,这本是人类的天性。即便在后世那等繁华的商业社会中,什么连环大赠礼之类的手段亦是商家聚拢人气的利器,更别说这等招数还没被使到臭了街的古代。
金街本身便是天下最为繁华的所在,平日里就算是没这等热闹事,人挤人挨的水泄不通也是常事,这一下中人乱哄哄地跟着叫嚷,登时便引发了更多的人前来加入。一时间后人挤前人,天香楼原本又没有安排这等活动的组织人手,现场登时是更加混乱了几分。
这一下可就苦了正准备扮常人状的九殿下,他身边虽有手下相护,但此刻猝不及防,却是远比不得如四方楼护卫寿光皇帝那般有备而来。此番夹在人潮里被挟裹着向前涌去,一时间甚至还被一个凑热闹的民众近到了身边,摩肩接踵处被撞了一下肩膀,差点都站立不稳。
睿王府中的亲卫们大惊失色,睿王爷金枝玉叶之体,又岂是旁人所能碰得?更别说如今京城里面正是敏感时刻,场面如此混乱之际,万一有刺客怎么办?便是没有什么刺客,殿下若是擦破了半点油皮,他们这些做亲卫的也是要掉脑袋地!
只是在这纷挤的人潮之中,他们自己都有些自顾不暇。当下也顾不了那许多,领头的一个亲卫高声叫道:
“九殿下睿亲王在此,谁敢驾前无状!”
此刻场面纷杂,这喊声一发虽是引得睿王爷身边的民众纷纷惊诧,但却依旧淹没在了那一片嘈杂吵嚷之中。倒是睿王府的侍卫们听见这一声喊,倒如同得到了什么暗示一般,如狼似虎般齐刷刷发作起来。这当儿也不管什么谁是贺客谁是凑热闹的,拳打脚踢之下着力弹压,一片哭爹喊娘声中,登时清出了一条道来。
睿亲王好容易进到那天香楼中,总算是长出了一口气。只是那原本大好的心情却被这一番拥挤糟蹋得甚为不堪,想想这清洛香号都大获全胜,没料想在自己的地盘上却弄得如此狼狈,登时有些恼怒道:
“是谁出的主意说开业要送……咦?”
一声“咦”字出口,却见睿亲王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厅里,竟是如同中了邪般,动也不动了。
在他视线所及之地,一位锦袍老者正笑吟吟地望着这位大梁国里如今风头最劲的九殿下,不紧不慢地品着手中的一盏清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