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大梁惯例,一甲前三名通常要在六部九院内“随行参议”数月,跟着老吏们熟悉朝廷政务流程等诸般事宜,然后或进北书房,或进翰林院,历练了一年之后才可能担任实授的正职。
如今九皇子一开口,抬手间便许了一个六部的正印司官出来,便是坐在主位上的长房老爷安德佑都不禁脸色微变。
他为官半生,那司官的正印如今却都还没摸到过,只怕以后见了沈云衣这晚辈,不知道是不是反要行下级之礼。
沈云衣又惊又喜,喜的是十年寒窗,还不就是为了这一方官印!
惊得则是虽然早知父亲沈从元想走李家和九皇子的路子,可是没想到竟然已有了这等进展,如此事关前途的大事,自己身为当事人怎么全然不知?官场上从来就没有免费的午餐,自己甚至说整个的沈家,为了这一方官印又要付出些什么?
只是这等事情却没法去问眼前这位九皇子,沈云衣收拾思绪,连忙向睿亲王行礼做谢。睿亲王笑着点了点头,眼睛却一直盯在了旁边身为主人的长房老爷安德佑身上。眼见他面上犹有感慨之色,登时趁机笑道:
“安家是我大梁出了名的书香门第,昔日父皇也曾言道安大人的学问乃是极好的。眼下我大梁正逢盛世,正需要安大人这样的贤臣为国出力,若是安大人不嫌,本王倒是愿意向六部九院的诸位大人们推荐一二,不知安大人意下如何?”
这价码可就比沈云衣那边开得更高了,话里竟隐隐然有着六部九院随君选的意思。安德佑固然是心惊于这九皇子和李家一脉的势力竟已如此之大,可是说不动心那也是假的。不过此时此刻却没有半分的犹豫,摇了摇头苦笑道:
“九皇子的好意,下官感激不尽。可是在下才疏学浅,又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政绩,实在是深恐耽误了朝廷大事。我还是再在原职上多磨练几年,再考虑其他吧。”
睿亲王听安德佑话中之意甚为坚决,倒也不再劝他,只是心中却不免大大的冷笑:
“这安德佑果然是窝囊废一个!官位摆在眼前,却连伸手去取的胆量都没有。难怪做官这么久,还在礼部混个闲差。不肯上我这条船么?也罢,且看本王力推这沈云衣娶了你家女儿,看你安家还是不是铁板一块!”
放眼看去,睿亲王只觉在场之中再无可阻拦自己之人,倒是不少来求亲之人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心怀更加舒畅之余,很是儒雅地轻轻咳嗽了一声,这位如今大梁国中最当红的九殿下已是用力坐直了一下身子,那一副亲王卖相摆得是威严中带着几丝亲切,便是寿光皇帝亲临只怕也要赞得一个好字。
就等上台求亲重开之时那些主动投靠之人过来表现才学了。
可是台上安家那负责司仪的妇人再出,说话却是大出众人意料之外:
“适才我家小姐请各位以白话登台求亲之事,却非不敬圣人之道,更不是瞧不起各位的文采才学。不过是这相亲茶会中的一个开场前奏,想要看看各位的反应罢了。我家小姐向各位奉茶一杯,聊表歉意!如今恶客已走,下面才是这相亲茶会的正式开始,我安家已经备下了纸墨笔砚,请各位敬留墨宝,诗词歌赋各一首,忠君爱国为题的八股文章三篇,用时不限!”
这话一说,下面的求亲诸人登时大感舒服。闹了半天这不过是大小姐难为大家的玩笑罢了,这倒是好说了。
前朝有个才女苏小妹三难新郎,难不成这安家小姐也想替自己选亲留段佳话不成?无妨无妨,我就说嘛,圣人文章才是真本事,往下这才是来真的了,且看这提笔用墨间分个高下,这才算是正道。
众人兀自摩拳擦掌,却见那内厅屏风间忽然转出一个女子来,身材高挑体型婀娜。虽然面遮轻纱只能隐约看清三分容貌,却亦是大家闺秀不肯轻易抛头露面的礼数。
“小女子向诸位公子遥敬清茶一杯,各位公子万福!”
安清悠话音随然不高,却刚好能够让众人听个清清楚楚。那一个福礼行了下去,犹比在宫中选秀之时更加娴熟优雅。
众人心中齐刷刷喝了一声彩。待得纷纷举杯还礼之时,斜刺里忽然杀出两队安家的下人,转瞬之间便将纸笔为各桌备齐,手脚之干净利落,动作之整齐划一,便是放在京城任何一府之中都不落人后。
“请各位提笔用墨!”
台上一声高叫,大家放下杯子直接拿起来了笔。这些人本就是文人出身,诗词歌赋八股文章才正是他们最熟之事。此刻提笔落言,一个个倒是全神贯注笔走龙蛇,一时间满场竟是再无半点声息。
唯有九皇子睿亲王傲然直坐于绣椅之上,那架势倒是已经拉得十足,要威严有威严,要亲切有亲切,只是在这满座伏案疾书的场景之下,怎么就显得有那么孤零零的呢!
“安家这是要选女婿还是要搞科举啊?一把要写这么多东西,这难道是要写到什么时候天黑不成!”
睿亲王肚子里腹诽,可是这架子却是端起来容易放下去难。
下面那些求亲之人写得几笔,居然还偶尔抬起头来看看前面。见到殿下这般做派,无不露出佩服之色。九皇子身负天下文人士子敬仰之名,如何能在这般众目睽睽之下露出松懈之态,这是叫人指摘行坐无矩不成?
便连同在首桌的沈云衣也在伏案猛写,睿亲王绷得身子都快僵了,一瞅旁边的主人安德佑,倒算是可找到了活动一下的法子,这没话找话地道:
“安大人……”
“嘘……九殿下悄声,君子不乱人文章,可莫要扰了这正在写文的诸位!”
安德佑一脸酸腐模样,口中悄声说话,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旁边正在斟词酌句提笔落字的沈云衣。这位安家的长房老爷倒不需要被天下士子仰望,此刻脸上的表情似是随着沈云衣的文章变化而动,一会儿颇有赞叹之色,一会儿又眉头紧皱,更有时摇头晃脑,似是在思索着什么一般。
“迂腐!白痴!注定了一辈子是个的笨人!八股知道天天看看了大半辈子,这难道还是没看够么!真以为这做官混朝堂,靠得是一笔锦绣文章不成?”
九皇子心中大骂,可是这等端着架子摆谱却着实难受,心里骂了几句,居然也有样学样,也是同样去看沈云衣写文章,这倒算是找到了一个活动一下的藉口。
只是他虽负天下士子仰望之名,却大半是由这皇子的出身和李家的力捧所致,实属政治需要所为。真让他一点一点的陪着人看文章,却实在觉得兴味索然。装模作样地瞧了一阵,反倒更觉得百无聊赖,一时之间,竟不知做些什么才好了。
就这么发傻一般的呆了也不知多久,总算见到有个求亲之人蓦然站起,手捧文章向前而去,这却是要交卷了。九皇子登时大喜,心道你这人运气好,赶在本王憋得难受之时交了卷。无论如何便给你这一个结交本王的机会,有人陪着说几句闲话,总比这般一直晾着强的多了。
那交卷之人倒还真是有心,一边交卷,一边居然还拿眼睛直往九皇子这里瞟。九皇子大生合意之感,一脸亲切地对他微微一笑。可偏在这时,那安家负责收卷之人居然叫道:
“第九十一号公子文章写毕,点评合议自有他日定论,还请勿扰他人,送客——!”
那人微微一怔,可是想想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百多份文章拿了上去,一时三刻之间哪里能评出个结果来?眼瞅着安家已经喊出了送客,这还真不好意思就在这里赖着呆着。满怀遗憾地看了九皇子一眼,也只能向着首席拱手一礼,转身向外走去。
安德佑身为主人,此刻自然是遥遥抱拳回礼。只苦了九皇子睿亲王,便只能由着这么个有可能投靠自己之人擦身而过。
可是这还不算,那交卷之人既有了第一个,同样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大家纷纷交卷纷纷离开。九皇子眼巴巴地瞅着这茶会之上的众人越来越少,心里是左想左不妥,右想右不对,只觉得这样下去岂不是一番功夫枉费了大半?
眼看着交卷之人众多,那“不扰人文章”之类的事情已经算不得什么,一咬牙间正要放下身段站起身来去众人之中交言一番,忽见安德佑茶杯一举,对着他笑道:
“久闻王爷是京中的饮茶大家,下官家中这茶,却是以多种香料特别加制而成。呵呵,下官别的不敢说,小女这调香之术却是颇有特色的。还请王爷您给评评,这茶与外间的各地名茶,又有什么不同?
“评茶?早听说安德佑是个只知附庸风雅之辈,可是……可是瞧他选的这时候!”
九皇子脸上的肌肉一抽一抽,可是主人诚心相邀,还真不能在这大庭广众之间失了礼数。无奈之下端起茶来装模作样地品了一口,心中却是泛起了一连串怨念无比的念头:
“我恨礼数!我恨风雅!我……我他妈的恨这帮子酸不拉叽的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