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的时候,陈恩和王伸照例指挥众人收拾好工具,集中在大木房子前点完名,正等着领饭,大批鬼子突然从夕阳丘南边冲进了河谷,架起机枪,将这四十多个瘦骨嶙峋的劳工包围了起来。在大木房子上探照灯的光线下,人脸都变成了惨白的颜色。松岛胜三站在前面喊道:“张立元,牛振声出来!”
两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慢吞吞地走了出来。几个宪兵不由分说,上前就把二人捆起来,扔到了地上。
几个营地的守卫兴冲冲地抬过来一条大锯,陈恩一看不好,慌忙站出来问道:“太君,不知这两人犯了什么罪?”
鬼子高傲地抬着头,理也未理他。松岛狞笑道:“哼哼!陈恩,别觉得你是个什么破组长就什么事都管,若林太君对你们多好,还给你们弄豆子吃,你们这些不知好歹的白眼狼。这两个瘪犊子密谋暴乱,要刺杀皇军之后逃跑。皇军说了,锯掉他们的腿,看还怎么逃跑!”
劳工们一阵慌乱,陈恩急忙问道:“若林太君在哪里?我要找他说话,现在每天120车沙已经很吃力了,再减员的话,后面的活就干不完了!”
陈恩的声音在静寂的山谷里回响,然而,劳工们耳朵里一直在嗡嗡地回荡的是:“锯掉他们的腿,锯掉他们的腿……”
一个强壮的少佐跟若林太一郎一起站到了大木房子的台阶前。连训话都省了,一挥手,四五个鬼子上去按住张立元和牛振声,拉开大锯就去锯两人的大腿。
“嗤嗤”的锯声伴随着两个人的惨叫,响彻河谷。那声音像是来自于十八层地狱,像是在控诉,控诉鬼子的暴行,又像是在哀叹,哀叹命运的折磨,又像是在怨恨,怨恨同胞的软弱……
那声音穿过人们的耳鼓,钻进大脑,钻入心脏,深深地刺痛了众人的心,他们感觉自己像一个个被扒光了衣裳的乞丐,站在广场的中央,周围都是长相奇怪,身材矮小的倭寇,在嘲笑他们,鄙视他们,将他们的尊严踩进污泥里,再狠狠地搓上几脚,嘴里骂着:“该死的支那猪……”
这一夜,工棚里静悄悄的,但是,几乎所有人都失眠了,张立元和牛振声的惨叫一直在他们耳边回荡。
张世文用手在庄纪川手心里写道:“张立元他们四个人去了趟磨坊,回来就出事了,另两个人有问题。”
“是狗日的王虎,在他跟前说话一定要小心。这个屋里除了他,也可能还有别的奸细,务必小心!”庄纪川用手回答道。
“下次磨豆子,你让组长安排我去,那个磨坊可能也有古怪。”
“我也在想这个事。”庄纪川回道。
炕的另一头,陈恩与王伸也用手在默默对话,王伸写道:“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都得死光。”
陈恩回道:“逃出河谷不难,难的是出去之后怎么躲开搜捕,西,北,南都有鬼子把守,绝对不能走,东边那条河是唯一的希望,得探查一下河对面的情况。”
“河对面是苏联!”
“你确定?”
“是松岛在严纪身旁说漏了嘴,绝不会假!”
“不要让其他人知道这事,一个月内,先老老实实干活,麻痹住鬼子,再找机会。”
“今天的事都是王虎这个狗东西搞的,他与日本人有猫腻。”王伸继续写道。
“给我两天时间想想。”
陈恩拍了拍王伸的手,结束了无声的谈话。
一个月后,大木房子前面那块空地上,再也看不到张立元和牛振声流过的血了,两条鲜活的生命就像夜空中划过的流星,倏忽一闪,而后消失的无影无踪,除了人们的记忆,再也没有他们曾经来过的痕迹。
河谷劳工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平静而又麻木的轨道。鬼子因为人手不够,撤去了茅屋周围临时增加的岗哨,河谷的加强警戒也逐渐回复到原来的状态。
张世文果然被安排去了磨坊,然而,王伸并没有让庄纪川与他一起,而是安排了姚德胜,张凤鸣,李久林,苏明武这五个河间府人。
磨坊里,郑喜恩和郑洪恩又套上毛驴,拉着磨转了起来。苏明武突然跑到两个鬼子跟前,用标准的河间口音喊道:“报告太君,我要解手。”
人有三急,鬼子也没有怀疑,不耐烦地挥挥手:“快快地!”
苏明武转过头问道:“两位大哥,茅厕在哪里?”
郑喜恩十几年没有听到乡音了,忽然听到河间话倍感亲切,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洪恩,带这个兄弟去下茅厕,我来赶驴。”说罢,又叫张世文:“过来帮忙往磨眼里倒豆子。”
鬼子看几个人搭上了腔,举起枪喝道:“巴嘎!说话不许!”
郑喜恩慌忙躬腰点头:“吆西!快快地干活!”
不一会,苏明武提着破烂的裤子回来了。几个劳工也不敢说话,倒豆子的倒豆子,装豆面的装豆面。
两个鬼子站在门口,小眼瞪得溜圆。
又过了一会,郑洪恩才小跑着回来,兴冲冲地对两个鬼子说道:“太君的咪西要的?鸡蛋,狍子肉还有酒。”边说着边比划。
两个鬼子一听有酒喝,顿时两眼放光,咧开嘴笑起来:“吆西!你的良民大大的!快快地拿来!”
郑洪恩捂着鼻子,用手扇了扇,指着驴槽说道:“太君,臭的,堂屋地干活。”
一个鬼子很警惕,看了一下磨坊里大眼瞪小眼的劳工,回答道:“不的,堂屋的不行。”
另一个鬼子却急着想喝酒,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随即两人达成了共识,指着正对着磨坊门口,差不多十几米远的一棵树说道:“搜叩!”那树下有块大石头,可能经常有人在那里乘凉,石头早被磨得发亮。
郑洪恩心里骂了一句:娘了个蛋!树下就树下吧!嘴里却说着:“吆西,吆西!”赶忙跑到堂屋,将酒和肉搬了出来。两个鬼子扛着枪就窜了过去,走前不忘恶狠狠地威胁了一下:“说话,死啦死啦地!”
苏明武走到郑喜恩身旁,指着姚德胜,张凤鸣,李久林和张世文小声说道:“老哥,咱都是河间人呢!这几个兄弟都是。”
郑喜恩看着这几个衣衫褴褛的可怜人,想到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命运,心像是被揪了一下,这几个人里面最年轻的和他儿子年龄相仿,如果不提醒他们,自己的良心会过不去的。
于是,他对苏明武说道:“胜洪山和出丸山是鬼子核心工程,以这群畜生的揍性,工程结束后,你们肯定都会被灭口的,这边的工事眼看着快完成了,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几个本来还盼望着“开支”以后,衣锦还乡的劳工听到这话,心沉到了谷底,整个脊背冰凉。
苏明武原来是冀中八路军枣强县游击队的,来磨坊之前就得到了陈恩的指示,对鬼子灭口的事情早有预料,他接着问道:“老哥,这四周都有鬼子守着,靠两条腿跑不远,出去了也得被抓回来。”
“瑚布图河那边就是苏联,你们过了河,日本鬼子就没办法了啊!”郑喜恩着急地说道。
“是东边那条河吗?”
“是,河那边就是大鼻子的地方。”
得到了确认的答案,苏明武为之一振,这几个月来一直黑暗的天幕终于裂开了一条缝,照亮了世界,也在他的心里点起了希望之火。
张凤鸣与李久林,姚德胜一直对日本人抱有幻想,听完郑喜恩的话,也下定了决心,对苏明武说道:“明武,俺们不犹豫了,听你安排,哪怕死了,也比窝窝囊囊地被灭口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