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镗,哐镗!”
“爷们,爷们!起来喝点水吧!”一个苍老的声音似乎从远处飘来,将庄纪川从浑身的疼痛中叫醒。
庄纪川努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却什么都没有看到,眼前漆黑一片。
“我瞎了?还是死了?”庄纪川自言自语道。
“没事了,没事了,能醒过来,就从鬼门关绕回来了,咱在闷罐车里,现在又是黑天,所以都看不见哩!”那个苍老的声音在耳边轻声说着,外面传来一声火车的长鸣,证明老者说的是真的。
一个水瓢摸着黑慢慢被递了过来,庄纪川吃力地抬起头,轻轻喝了一口,水又苦又涩,一股馊味直冲脑门,他忍不住,全呕了出来。
一边传来七嘴八舌的声音:“真欺天!俺都整整两天没喝水了,渴死了,这下可好了,全浪费了。”随后传来七里哐啷的声音,应该是有人要抢水桶。
老者吼道:“再抢我就把水泼了,谁也别想喝。”几个人便不敢再轻举妄动,黑暗中,除了火车的轰鸣,一片安静。
“等他缓过来,就把水桶给你们,先忍一夜吧!”老者看控制了局面,从容不迫地说道。
庄纪川被臭水呛了一口,彻底清醒了过来。
在官桥的团部,本来他是跟种衍锐等十几个保安团的人关在一起。种衍锐乐观地认为,被关几天禁闭,也就放出来了。谁知,有几个人听胡介藩说小林要把他们送到东北当劳工,为了脱罪,便一口咬死这个不知来路的大个子是铁道队的奸细。
庄纪川人生地不熟,连个能给他说情的人都没有,当即被投进了监狱,一顿毒打之后,又有不怀好意的人报告,说这个大个是种衍锐的亲戚,于是,种衍锐也被抓了进来。
胡介藩本就不愿白白被抓走十几个人,人少了是小事,拱手把自己的人送到东北当劳工,会严重损害他的威信。便将接应拆炮楼和鼓动周铁逃亡的事都栽到二人身上,由小林裁决。
小林正在为日本军部给的劳工指标头疼,这十几个人可是及时雨,但是思考再三,赵大牙又刚帮他在蒋庄打了胜仗,他也不愿让胡介藩难堪,便大笔一挥,放过了其他人,只将庄种二人与其他七拼八凑的一起送上了劳工专列。
庄纪川忍着疼痛挪了挪腿,身下的烂草哗啦哗啦响了起来,一旁的老者听到动静,伸手过来扶着他背靠铁皮坐了起来,嘴里唠叨着:“活动活动也好,这样伤好得快。”
“大叔,这是真要被送东北当劳工了吗?”庄纪川轻声问道。
“唉!你是怎么被逮住的?”老者没有回答问题,轻声反问。
庄纪川伸手摸了一下身上的衣服,确认还是牢里那身破烂的棉囚服,便放下心,胡扯起来:“这不是快过年了嘛!俺四哥的丈人家在种楼,四嫂最近身体不好,俺过去给四嫂娘家送个信,让他们过去看看。结果半路上让胡介藩这个龟孙抓了壮丁。本来以为是抓去当二鬼子,谁知去了说俺是游击队,不承认就一顿揍,然后就成这样了。”
“你是哪个庄上的?”
“庄村的。”
“庄村?洛房西边那个庄村?”
“你庄上是不是有个叫庄永璞的?”
庄纪川看他问题一个接一个,心里有点烦,就反问道:“你是哪个庄上的?”
老者也不介意,自顾自说起来:“我叫姬茂喜,我就是在洛房那个桥头让二鬼子抓了的。”
庄纪川心里一惊,姬茂喜他可是听殷华平说过,临城西南乡的游击队经常受他的照拂,是个好人。
刚想细问,那姬茂喜却继续说着:“游击队逼着俺给枣庄的黑木送信,说是要借日本军服。俺把信藏鞋垫子下面,在过洛房桥头的时候,被二鬼子给搜出来了。可能我运气比较好吧!我被抓那天,松尾正好出事了,让人打了一枪,夜里去枣庄抢救的路上车又翻了,把他压死了,哈哈!后面我就没人管啦!估计东北劳工指标没完成,岩下把我送过去充数呢!”
黑暗中,庄纪川看到一排大白牙,心道:“这个老狐狸,也不说实话。”
突听车厢里一人“嗷~~”一嗓子:“俺不去当劳工,那些去东北的连消息都没有,也没人回来,说不定都死了呢!”
随后,一群人也嘁嘁喳喳说起来:“临城西岭那些乱葬岗,可都是从开封骗过来的人,听说矿底下经常有瓦斯爆炸,鬼子直接封井,连救都不救。”
“咱和他们不一样,带队的专门跟俺交代了,也让我和大家说说,咱们这批都不是劳工,是工人,干的活和其他人不一样,到了地方日本人会给咱们发工服,每天都有白面馍馍吃,一天十块钱工钱,攒一个月就能换半块银元,好好干一年,回来就能翻盖家里的老屋了呢!”
“切!这你也信?”
“不信能咋办?这火车开了两天了,连停都没停,我从门缝里看了,外面全都是炮楼,就算跳车摔不死,也得让鬼子打死,就算侥幸没被打死,咱们连路引都没有,不出十里地,就得被逮起来,那时候,连活命的机会都没了。”
这人说完之后,所有人似乎都在盘算着几种可能性,车厢里安静了下来。
庄纪川轻声道:“姬叔,你信吗?”
姬茂喜摇摇头:“痴心妄想,要是像他说那样好,怎么能把咱关在这闷罐车里,连干净水都不给?这一路火车开的很快,铁路两边都是炮楼,跳车肯定不行,再往北走走看吧!”
庄纪川抚摸着背上一条条伤痕,忍着剧痛,笑了笑,不置可否。
过了许久,一个站在车厢一侧的人说道:“你们做那痴心妄想的美梦吧!老子不奉陪了!”说罢,转身一使劲,拉开了铁闷子车的推拉门,跳了下去。原来他一直在悄悄撬铁闷子车推拉门外面的钢筋,撬开后立即跳车。月光照了进来,车厢里还有几个人互相看了看,也跟着跳了下去。
远处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随后便再无声息,闷罐车里剩余的人面面相觑,只剩下寒风呼呼地往车厢里灌,倒是让车厢的空气新鲜了不少。
一个人慌慌张张地对着众人说道:“赶紧把门拉上,惹恼了皇军,咱们都得倒霉!你们看看,跳车肯定是死路一条,还是老老实实地在车上呆着吧!”
车门“哐镗”一声,被关上了,车厢里又黑了下来。
“姬叔,你咋认识他呢?就是你说的那个庄永璞。”庄纪川问道。
姬茂喜顿时来了精神:“庄师傅平时不声不响的,去年徐广田杀了铁道队一个叛徒之后,他就在蟠龙河里淹死了,也不知道真假,反正之后就再也没听到他的消息。
后来陆陆续续才从枣庄火车站的人嘴里听到他的故事,他在日本人眼皮底下干了很多事,听说他和洪大队长关系最好,唉,可惜啊!洪大队长也没了!”
庄纪川笑了笑:“这些事又没人见,谁知道是真是假?”
“咦!你这个孩子,你自己的本家,你也不信吗?东丁村的丁印堂亲口跟我说庄师傅是洪大队长在火车站的内线,丁印堂原来是临城一个鞋匠,和庄师傅一起帮着清除黄二喜,暴露身份之后被送到山里避险,现在当了军区被服厂的厂长了,他不可能骗我,他说打洋行,打票车,截布车,夜袭临城,铲除叛徒,很多事都是庄师傅里应外合哩!
他还救过很多人,只不过,她们现在都还在临城讨生活,我不能和你说是谁。”
庄纪川问道:“他为铁道队做这么多事,为什么不加入铁道队?他遇险的时候铁道队怎么不管不问?”
姬茂喜叹了口气:“唉!这事挺复杂的。洪大队长死后,庄师傅找我打听他坟地的位置,跟我说起来过,说杜季伟很过份,让王志胜,曹德清,甚至后来的刘金山都入了党,就是压着洪大队长。你知道吗?洪大队长到死都不是共产党员!
听说那天在黄埠庄打仗的时候,洪大队长情绪很不稳定,他拼命有没有赌气的成分,咱也不敢乱说,或许有这个事的影响吧!所以,庄师傅心里有芥蒂,不愿意跟铁道队的人搅到一块。
后来他设计让徐广田出面除掉黄文发之后,徐广田曾经传达王志胜的口信,安排他和丁印堂一起去山里避险,他没同意,之后就没了消息,可惜啊!”
庄纪川当然知道这些都是真的,这令他更增添了一层对铁道队厌恶,但是,面对这个狡猾的老头,却也不敢贸然托底,只得敷衍道:“姬叔,我身上疼得厉害,那脏水我也不敢喝,你就别护着了,给那些人喝去吧!再忍明天一天,看看情况再说。”然后,躺到草窝里,便不再说话。
外面天亮了,火车在不知道哪里的小车站停了一会,有人扔上来一包窝窝头,一桶干净的水,引起车上一阵哄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