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阿五看着那些打马回去的建奴哨骑,建议道:“大人,我们是第一次同建奴交战,是不是应当更稳妥一点,趁着还有时间,我们可以在胸墙前面挖一道壕沟,壕沟后面加设拒马。”
刘戎摇了摇头:“现在冻土不好挖,挖壕沟的工程太大,况且我们若是将工事修得太坚固了,建奴不敢来打怎么办?”
“镶白旗此部,本就不是为了攻城拔寨而来的,万一绕过我们去骚扰其他军堡,我们可追不上他们。”
赵阿五答应了一句,他也知道大新营的战术机动能力完全无法与全是骑兵的建奴相比,如果建奴不攻他们,就很难找到机会和他们作战。
其实按照赵阿五所想,这次来辽沈凑热闹实在是太仓促了些。大新堡各方面都已经进入正轨,太平堡的黑市也慢慢做了起来,将来定然会流入越来越多的战马。辖区各屯堡的建设也都如火如荼,经过基础训练的民兵队都是合格的兵源。
如果能再往后推一年时间,有了数量庞大的骑兵,加上大新堡愈发完备的步兵枪阵,战场上再对阵建奴,心里会踏实很多。
刘戎心里也知道赵阿五他们的担忧,但此次辽沈会战他非来不可。
辽沈会战是朱由校登基后和建奴的第一场大战。历史上,此役大明河东所有坚城沦陷,边军敢战精锐尽失,得知噩耗的天启皇帝情急之下拽着首辅方从哲的袖子嚎嚎大哭。
刘戎和朱由校的关系本就不错,他如果在此战明军望风披靡的背景中独树一帜,只要打下一场漂亮仗,斩获一些建奴首级,那必将大大加深朱由校对他的看重!
此役其实可以说是刘戎的政治投机,凭他和朱由校之间的熟稔关系,若能因此役被倚为干城,刘戎事后在辽西的很多规划便可以放心大胆的实施了。
天启朝时间不多,自己必须抓住一切机会布局,否则哪天变乱陡起,自己再扯旗造反的话,便天然陷入被动了。
这些想法刘戎暂时都不能和手下们去说,好在为国赴难的大义也充分调动了他们的热情。
刘戎回转思绪,瞥了一眼自己后面不远的两个壮汉,对李子权道:“中军卫队有新面孔吗?”
李子权奇怪道:“特招了两个武艺高超的老兵,说是曾在老帅的亲兵队里待过,属下为此专门去找了府里的刘管家核实,确如其言。属下为此还专门给大人您打了报告。”
刘戎点点头道:“原来就是这两个人。”
其实他那段时间事务繁忙,这些小事情他一般都是抓笔就签,根本没看是什么内容。
李子权“嗯”了一声,这两个人的武艺他都亲自试过,绝对不在他之下。自从上次辽阳城遇险之后,他便一直在搜罗武艺高超的人充实刘戎的亲卫,想不到竟在普通的招录新兵过程中捡到了宝。
……
第一千总部第二局防守的区域里,战兵们正在抓紧时间进行最后的休息。
王长顺将自己的棉被枕在头底,翘着腿在外面晒太阳。今天少有的刮南风,他们又是在柳条寨北面堡墙下扎营,冷风吹不到,午后的太阳却是暖洋洋的,他便不愿意躲在帐篷里睡觉。
况且帐篷里面李万才的呼噜声震天响,往日里训练累了倒头就能睡着还不觉得什么,现在却是一刻钟也呆不下去。
王长顺伸手从里衣了掏出一块折了几层的手绢,慢慢打开后将存单取出来举在头顶看,十七两银子,盖着军需处的鲜红大章。
来时太急了,应该将这个留在家里的,否则这回死了,丢了这个存单,老娘再想去军需处领银又得多办好多手续。
王长顺想着又摇摇头,万一自己光荣了,军需处还能难为烈属不成?反倒是突然将存单交给老娘的话,还不知会惹得他多么担心。
王长顺正想着,胡玉年突然凑了过来,他慌忙将存单塞进怀里。
整个小队就他存在军需处的银子最多,这上面的数字要是传到李万才耳朵里,自己少不得又得贴几次酒菜钱。
“伍长,俺心里有点不安,俺娘昨夜里托梦给我了,告诉我建奴吃人。”
王长顺一脚蹬过去,把胡玉年踹得歪倒在一旁,又好气又好笑地骂道:“你娘哪那么多的事儿?上次打西虏鞑子说是牛头马面,这回打建奴又说会吃人,你是不是过年没给她烧纸?整天过来吓唬你!”
李玉年拍拍屁股上的脚印,傻笑了两下:“之前还不紧张的,方才看到抬过来的骑兵兄弟脖子被砍掉一半,便又怕了。”
王长顺没有说话,其实他心里也有点紧张。他比胡玉年这些人跟着大人更久,知道他一开始就是训练大新军打建奴的,什么土匪、鞑子其实不过是练兵,这一回才是要见真章的。
他还听说老帅也是被建奴所杀,大人神仙一样的人物,老帅自然也不会差了,可还是折在了建奴手里,所以说这建奴还真不是好相与的。
不过好在大新堡也不是好惹的,王长顺是大新堡第二次扩军时入伍的,打了大新堡几乎所有的硬仗,还从未见过哪伙敌人真敢说一定能打败他们。
王长顺眯着眼睛想了半天,既有点担心,又有点亢奋,都说建奴是天下强兵,他也想见识见识他们比起大新堡如何。
“打到萨尔浒,活捉阿巴亥?”他脑子里没来由的突然响起昨天的这句乱答的口号,喃喃自语间就是低声说了出来。
胡玉年来了兴趣,又凑过来神秘道:“这老奴的大妃果真同咱们大人有一腿儿?”
王长顺摇头道:“说书先生瞎编的,哪能全信。”
胡玉年缩了缩脖子:“要俺说,空穴不来风。”
王长顺没有接话,他虽然很敬重刘戎,却还是觉得自家大人这事儿做的不地道,难怪建奴都把脑袋上的头发刮了,再不刮该长绿毛了都。
他正想着,局里的思政官段世行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直到跟前王长顺才发现。他和胡玉年都被吓了一跳,慌忙间就要起身敬礼。
段世行伸手压了压,自己蹲下身对王长顺道:“王伍长,你们李队长呢?”
王长顺伸手一指鼾声震天的帐篷,段世行看了一眼又回头道:“你们都辛苦了,这些天赶了那么多的路,上午又帮辅兵修建工事,确实累了。”
王长顺挠挠头,这个段世行也是训练队里的老资格,以前总是板着一张脸,凶神恶煞似的。
他改行做思政官之前,王长顺在协同训练时还吃过他的苦头,实在不适应他现在这幅爱兵如子的模样。
“呃,大人,要我叫醒李队长不?”
段世行摆摆手道:“不用,让他多休息一会儿吧。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每次战前写遗书,你们老兵都写过,没什么特别的事这次可以不写,新兵还是要走个流程,多半是用不到的,以备万一而已,你们队这回安进来几个新兵?”
王长顺想了一下,道:“三个,我们伍一个,李万才,哦,李队长亲带的那伍两个。”
段世行点点头:“那烦请王伍长将这三个新兵帮我叫来,他们新入伍,识字班应该还没读完,我得给他们记录。”
王长顺答应一声,以前这些事情都是各旗队主官在做,现在竟也落在思政官的身上了。
不过王长顺没有想太多,很快就将三个新兵带到了段世行跟前。
段世行朝其中一人和蔼一笑:“这位小兄弟先来吧,成亲没有?家里总共几口人?”
那新兵怯生生地坐下道:“俺之前是流民,家里人全饿死了,投奔到堡里后,被大人们安排去修路,两月前守备大人派人到工地招兵,俺才报名成的战兵。”
段世行打开笔记本的手停了一下,他看向这个新兵,很老实木讷的一个人,骨架却是很宽,看起来也很有力气。
“咱们这次招兵是下面屯堡有过训练的民兵优先,兄弟你能从他们中脱颖而出,一定很优秀!”
“大新营很多都是和你一样的人,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生活上遇到什么困难,也都可以跟我说,我比你早跟大人两年,一些事情上也可以使一把力。”
“谢谢大人。”那士兵腼腆道:“我没有家人,是不是这遗书就不用写了,写了也没人看。”
段世行想了一下笑着道:“本身就是走个流程,大人花钱费力练的兵要是这么容易就死了,堡里不得亏死?小兄弟是不是从来还没上过战场?哥哥我几乎打了大新堡所有的仗,还从未遇到过咱们的一合之敌,这回的建奴也一样,虽然比西虏鞑子要强些,也远非咱们的对手,上了战场严格按照条例来,训练场上的水平只要能发挥出三四成,咱们就赢啦。”
见士兵信服地点头,段世行又道:“没有家人就随便说点心里想说的,等上了战场回来自己再看,也会觉得有趣。”
“嗯。”
段世行用手按了一下,将笔记本弄得平整,抬头笑道:“叫什么名字?”
“马桩,木头桩。”
段世行点点头记下了,笑道:“你这名字有趣,以后可以做骑兵。是咱义州卫人吗?多大了?”
“不,属下广宁闾阳驿人,祖籍保定府,今年二十二了。”
“嗯,记下了,马兄弟就随便说点什么吧。”
马桩拧着眉头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段世行也没有催促,只是和蔼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马桩终于是开口道:“大人,俺也没啥想的,就是希望如果万一死了,大人们也不要将俺丢在这儿,好歹把骨灰带回去埋在大新堡,俺喜欢那个地方,想一直留在那儿,没了。”
段世行一边用炭笔快速地记录着,一边语气轻柔的笑道:“马兄弟你来的晚不知道,大新堡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往年也是土匪横行,鞑子三天两头来抢的地方,比你们闾阳驿也不强。”
“两年前咱们刚起步的时候,西虏鞑子要过来抢掠,被大人挡在了柳河堡。后来,大伙儿又齐心协力剿了附近山头的大小土匪,太平了,才又一砖一瓦将大新堡建成如今模样。”
“只要有大伙儿在,大新堡只会越来越好。”段世行说完也写完了,他将笔记本翻到下一页,抬头对马桩道:“好了,全都记下了,马兄弟可以去忙了。”
马桩点了点头,站起身给这个和善的长官敬了一个军礼,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帐篷。
段世行目送他离开,回过头见到马扎上已经又坐下一个年轻士兵,与方才的马桩不同,这个士兵满脸笑嘻嘻的,一看就是个性格跳脱的人。
段世行还未开口,便听那士兵先张嘴道:“大人,俺娘让我打听个事儿?”
“啥事?”
那士兵低声道:“俺家里还有个弟弟,明年就十七了,俺娘让我帮问问,能不能让跟我一样当战兵,月钱少给点都行!”
段世行皱眉道:“按训练部的意思,每家只征召一个战兵,你们家已经出一个了,你弟弟恐怕就不能了。”
那士兵不满地大声道:“凭啥?刘大人都说了,服兵役是堡里每个成年男子的光荣义务,为啥俺弟弟就不能?大人你可别骗我!”
段世行对这个咋咋呼呼的新兵有点不满,心道现在训练队的教官干什么吃的,连基本的仪态礼仪都没教好,要是还让自己干老本行,非把这个家伙给……
段世行心中想着,脸上却依旧挂着和煦的微笑。当他正思虑着如何措辞回答这个士兵的时候,身旁突然出现的李万才却是一脚将那士兵从马扎上踹了下来,呵斥道:“白望羽,就你娘的事儿多!去年你们家便分了二十亩地,这又把你个狗崽子招进战兵队了,还嫌不够呢?好事儿都得给你们家占了呗?”
段世行瞥了一眼被踹的狗啃泥的白望羽一眼,心里顿时舒服了许多。
他连忙起身扶起那个士兵,帮他拍了两下身上沾到的泥土,又沉着脸对李万才责怪道:“都是手足兄弟,李队长怎么能随便打人呢?”
就在这时,阵地前面,一个哨骑一边吹着急促的哨子,一边策马奔来。
段世行抬头一看,只见对面远处的缓坡上,遮天蔽日的旌旗正依次从坡后冒出来,不一会儿,漫山遍野的骑兵就占满了那面缓坡,阳光下,他们的镶白色铠甲熠熠生辉。
段世行心里一沉,这怎么看也不像简报里说的,只有一千二三的样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