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祥放下刚喝一口的热茶,报告道:“大人,建奴确实凶悍异常,装备又好,确实不是西虏鞑子能比得了的。”
原来,在刘戎从沈阳城中得知贺世贤被阻后,当下便派遣黄金祥、孙羽二人带着几骑先行出发。刘戎嘱咐他们要远远地找个隐蔽处观察战场,这才又同毛文龙商议后决定带着二百多人赶到五里外布下疑兵。
黄金祥、孙羽几人得令后紧赶慢赶,总算看到了两军交战的大部分场面。
“那你看他们披甲率能有几成?”
黄金祥伸出五个手指头道:“十成。”
见刘戎奇怪地看着他,黄金祥又缩回了手,嘴里却是接着道:“连弓箭手都是披着棉甲的,更不用说那些肉搏步兵。”
“我看贺叔叔这边士兵的披甲率连三成都不到,建奴怎么会这么多?”
刘戎眉头又拧了起来,按他的感觉,建奴至少要等打下辽阳,占领河东,能够掌握大量的人力、物力资源之后,军备才会迈上一个大大的台阶,怎么现如今就有如此充裕的生铁资源了?
若说主要靠缴获的话,就算萨尔浒及铁岭、抚顺之战时被歼灭的明军全部披甲,又能有几万副好甲呢?
“你们可看清了?”
黄金祥点点头肯定道:“太阳底下闪闪发着光呢,确保全部披甲没错。”
刘戎自言自语道:“按道理,他们的余丁是没有几个能批得起甲的。”
黄金祥又道:“大人之前画的八种旗帜的颜色,属下这次全看到了,想必这次来的都是老奴的精锐。”
刘戎对他这个猜测不置可否,转而又问其他问题道:“建奴骑射如何?”
黄金祥仔细回想了一下才道:“依属下看,同西虏鞑子差不多,都是零星几队建奴在阵前奔驰乱射,想引诱火铳兵开火,况且骑马拉不得大弓,看着满天都是箭矢,但实际上射不死几个人。”
说完他又补充一点道:“当然,贺总兵后面的兵披甲的少,沾到了也是要受伤的,但我们大新堡要是遇到建奴应该会好不少。建奴的马主要还是用来驮步兵,提高战场机动速度。”
孙羽在这个问题上也插话道:“但建奴的马看起来要比西虏鞑子的高大很多,这回他们没有纵马冲阵,没有看到效果。”
黄金祥不以为然道:“咱们大新堡主要都是长枪兵,再壮的马也不敢往长枪上撞。”
孙羽道:“蒙上眼睛的话就可以。”
刘戎点了点头,建奴悍不畏死,急了说不定真能用这个法子。
“你们还觉得建奴哪些战法是需要我们大新堡警惕的?”
孙羽抢先道:“建奴的弓箭也比鞑子厉害,属下方才在贺总兵营里看了,一些穿甲的士兵都被射死了,还有好多都是直中面门。所以属下觉得,咱们是不是也得配些长牌手,毕竟连戚爷爷的鸳鸯阵里都有长牌手。”
刘戎沉吟一会儿没有开口说话,在他的想法里,敌人的弓手要靠己方的更为强大的火铳兵来压制,而不是简单地将部队缩在一面面盾牌后面。不过他也不是固执的人,想了想又道:“记下来,下次军议的时候讨论。”
孙羽连忙“哎”了一声答应。
“关于此次白塔铺之战,你二人须三日内形成一个详细的报告交予我看。建奴的装备士气,战术要领以及明军的应对得失都要有所体现。报告由我先行审阅后,孙羽再同参谋部的赵大人对接,由你们训练部、参谋部两家针对建奴的兵备和战法尽快补充完善我军的训练条例。”
……
第二天一早,天色刚亮,贺世贤大军营地的南边便有一骑穿过薄薄的晨雾,疾速往这边奔来。正在门口巡逻的旗队长见那骑士一副明军传信兵的打扮,连忙带人迎了上去。
传信兵驰到营门五十步外处翻身下马,对着迎上来的旗队长道:“辽阳有军令过来,敢问贺大帅在吗?”
旗队长照例检查了他的腰牌,腰牌上写着一个曹文诏的名字,看那营伍,竟是杨经略身边的亲军!
旗队长赶紧令手下人牵住那兵的战马,一边带着他往大营里面走,一边问道:“兄弟,是不是袁经略的援军到了附近了?可惜他老人家来迟了一点,老奴已经跑了。”
曹文诏脸色一红,轻声道:“大人们定的事,我哪里知道,兄弟还是快带我去贺大帅那里吧,别回耽搁了事情。”
旗队长哎了一声,加快脚步带着他往中军帐的位置过去。
曹文诏一边走一边观察着营地中的情况,士兵们都已起身,正在七手八脚地帮着旗队里的火兵做饭。他们一边忙碌一边说着低俗的笑话,看起来状态还不错。
只是喧闹的营地里也有阵阵呻吟声传出来,曹文诏循声一看,只见左前方大片的区域里全是伤兵专用的帐篷。一个又一个随军医士忙碌地在帐篷间来回穿梭。
“伤了好些人吗?”
辽阳的大人们在先后得到陈允豹、贺世贤的奏报后,对于是否应该尽起兵马赴援吵成了一锅粥。袁应泰开始时也是难以下定决心,可后来戚金也未经批准擅自赴援,就彻底将他也绑在了战车上面。
贺世贤和戚金麾下俱是朝廷在辽东硕果仅存的精锐,倘若因为自己拥兵不救在这一战中都覆灭了,那袁应泰这个经略恐怕也当到头了。
因此在得知戚家军拔营的消息后,袁应泰终于开了金口,他一面让总兵尤世功率兵从长安堡过浑河,走北岸的长勇堡、沙岭墩一线急赴沈阳驻守,一面勒令其余众将整顿兵马,即刻走虎皮驿直奔白塔铺赴援。
谁知七八个总兵,除了寥寥一两个行动迅捷的之外,剩余的竟都磨磨蹭蹭,许久也未召集齐人马。
袁应泰无奈,只得先行派自己的身边跟随多年的心腹卫士用作信使,过来仔细打探战场情况。
袁应泰嘱咐他,倘若贺世贤、戚金他们兵马尽没,便立即掉头回报辽阳,自己好撤回半路人马,固守辽阳。
若是和老奴相持不下,则到最近的屯堡点燃狼烟,另告知贺世贤他们务必坚守到援军前来。
袁应泰没有想过贺世贤能够单独逼退老奴,竟没有这方面的嘱咐。
不过这曹文诏能够成为袁应泰的心腹,自然是个心思缜密的人。
他不比戚金的大队人马晚出发多长时间,又打着火把疾驰了一夜,竟比戚金的侦骑还要早到。
他一路上看到这奉集堡和沈阳中间只有贺世贤这一支明军扎营,惊异地意识到贺世贤竟独力击退了老奴,便赶忙到军营里拜见,以期了解更多的战况。
那带队的旗队长闻言面上瞬间流露出悲戚的神色,回答道:“不瞒兄弟,就是在下的旗队里也战死了三成的弟兄,其他各处想必也是一样的。”
说着他脸上又浮现出一股自豪的神色:“但我们也击杀了不少建奴,没让他们占到多大的便宜!”
曹文诏听了一脸郑重的拱手佩服道:“贺大帅的兵果然勇猛了得。”
旗队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承蒙兄弟夸奖,我们也不过是想临死前拖个建奴垫背罢了。不过好在陈游击和刘大人及时来援,这才留了一条命,没有和建奴同归于尽。”
“刘大人?哪个刘大人?”曹文诏来时路过奉集堡,陈允豹来援的事情他是知道的,戚金的兵又还没到,可这刘大人是谁,没听说过附近有这么一号大将呀?
“刘戎刘大人。”旗队长说话时语气带着恭敬道:“听说是义州卫过来公干的,兄弟们都在传这刘大人勇猛异常,一把镔铁大刀抡得是虎虎生风,三个月前还在边墙外阵斩西虏鞑子七百四十人。这七百四十三颗首级里,听说单刘大人一人就砍了二百多颗,绝对是个无敌悍将!”
曹文诏惊愕道:“辽东地面何时竟出了这么了不起的人物?”
“兄弟你不知道吗?三个月前的辽西太平堡一战,咱们沈阳的毛游击就是凭借着那场军功才升的官。”
“毛游击我听说过,他也参战了?”
“是啊,那毛游击要说也是勇猛,听他的亲兵队长陈继盛说,毛游击那一战也至少也砍了百八十个鞑子,否则辽东那么多的都司,怎么就偏偏升了他做游击将军呢。”
曹文诏连连点头:“毛游击真是好汉!”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了贺世贤的中军大帐前面,旗队长跟门口的值守卫兵通禀一番后,只过了一会儿,大帐里便响起贺世贤威严的传唤声。
曹文诏整理了一下仪装,躬身低头走了进去。
“戚老哥儿也来了?”贺世贤坐在案几后面哈哈大笑:“先是陈老哥儿,再又是戚老哥儿,果然还是咱们自家更兄弟关心本帅的性命啊!”
曹文诏马上道:“杨经略尽起手底大军,打算过来救援大帅,但大军行动缓慢,故特意派遣戚将军作为全军先锋,先行驰援!”
贺世贤听了心底竟不由的一阵感动。当初不经批准擅自救援奉集堡,一是怕来来回回耽搁时间,陈允豹寡不敌众,被建奴一鼓而下了。二则是本身就对都司府的文武官员不信任,知道他们定然会如往常一样相互扯皮,白白浪费了时间,索性就先斩后奏。
可不料竟中了老奴的奸计,被困在了白塔铺这个地方。
本以为都司府的老爷们铁定是要袖手看笑话的,想不到袁经略竟尽起大军过来救援自己。因此,贺世贤就禁不住既感动,又愧疚。
“末将自以为是中了老奴的奸计,却能承蒙杨经略不弃,真是羞愧难当!他日到辽阳,末将一定当面给他老人家负荆请罪!”
曹文诏向贺世贤笑着道:“贺大帅说的哪里话,袁经略可是说了,他上月巡视沈阳时,便发现您及您麾下儿郎个个勇猛异常,是辽沈的定海神针,绝不会被老奴害了。所以袁经略才力排众议,尽起大军赴援。”
“末将惭愧……”
“贺大帅您可真谦虚,这不果如袁经略他老人家所料吗?您非但没被老奴害了,还以寡击众打败了他们!只可恨那老奴实在是狡诈,以至于袁经略紧赶慢赶,还是没能堵住他,否则和大帅前后夹击,这辽事便定了!”
“哈哈哈哈!”贺世贤闻言也开怀大笑道,“你这小哥儿真会说话!不过有袁经略坐镇辽东,想必离那天也不远了!”
曹文诏也跟着笑了一会儿,见贺世贤停下来,才又小心问道:“不过敢问贺大帅,这老奴确定退出边墙了吗?”
贺世贤也想了一会儿严肃道:“昨日老奴是往石碑山处退兵的,似乎是往抚顺那边出关去了。”
曹文诏“哦”了一声,没有继续追问。
营帐外面,刘戎正带着赵阿五等几个主官在伤兵营区查看。
赵阿五指着一个嘴里咬着围巾,正强忍着疼痛让随军医士清洗伤口的士兵,小声道:“大人,你看这伤口,糜烂的速度很快,即使这一片的肉都割了,恐怕也救不回这位兄弟的性命。”
李仲宣也道:“鞑子确实狠毒,听说他们战前都将箭簇放在粪水里面浸泡,咱们的人一旦被射中,能救回的寥寥无几。”
王安年也符合说:“他们的步弓箭矢又都很重,一般棉甲根本挡不住!”
乙司把总陈万兴从地上拿起早前被医士们挖出的箭头,放在手里掂了掂,道:“咱们不用太怕,前排兄弟都有铁鳞甲,饶是这种重箭在七十步外也射不透。可要是到了七十步,哼哼,咱们就让建奴瞧瞧大新堡火铳的厉害!”
训练队的副官孙羽也在场,他看了看狠狠咬着围巾,被医士用小刀剜肉疼得满头大汗却一声不吭的士兵道:“多好的兵啊,可惜竟连一件棉甲都没有,怎么营兵的装备连我们大新堡都不如?”
王安年呛了他一口道:“你真是饭吃饱了,忘记挨饿的感觉了。你以为天下的军队都能像咱大新堡一样?别的不说,光银子大人往咱们身上花了多少?朝廷又能舍得往这些营兵身上花多少?”
“一个月一两银子的饷银不到,各级大人过手后,只剩下三四成。遇到贺大帅这样的还好,遇到那些喝兵血的,扣过你银子再送你去死,连抚恤钱都给你贪了!”
孙羽嘀咕道:“我又没有当过营兵,哪里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