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县主簿朱达常看到裘文尸体的时候,只觉当头一棒,两眼一黑。
裘氏族人在周围七嘴八舌吵嚷着,那些话在空气中形成咒文般的字符,忽地一下飞过来,忽地一下飞过去,朱达常只零星抓住了几个,“中邪”、“黄鼠狼精”、“杀人”、“报仇”等等,突然,裘鸿的声音仿若一把杀猪刀劈了下来,将所有字符砍得粉碎。
“杀了裘老庄主的,就是方氏医馆的方安!”
朱达常脑袋嗡一声,清醒了。
裘鸿站在对面,目光咄咄逼人。
朱达常深吸一口气,“裘家主如何确定凶手是方安?裘家主亲眼看到方安杀人了?”
裘文眯眼,“我虽未亲眼看到,但裘老庄主死后,我立刻封锁了贤德庄,庄里所有人都在,唯独方安不见了”
朱达常没说话,背着手,默默观察着凶案现场。
裘文的尸体清清楚楚摆在地上,全身浴血,双目紧闭,容色狰狞,下巴、脖颈、和胸前的血尤其的多,赤着脚,脚底板和手掌都沾满了血,室内一片狼藉,仿佛有野兽在此处打斗过,地上满是惊人的血手印和脚印,甚至,连墙上也有,朱达常飞快对照了一下,心中骇然,莫非裘文能飞檐走壁?
“可有其它证据?”朱达常问道。
裘文冷笑:“四面庄的木棠和方氏医馆里的人都逃走了,这算不算他们畏罪潜逃的证据?”
花家四郎一行人都不见了?
朱达常心中突突乱跳,直觉此案肯定不简单,提声道,“让仵作进来验尸。”
李尼里引了仵作进门,仵作是县里的老人,已经快六十岁了,老眼昏花,动作异常迟缓,幸亏本职技能还凑合,足足验了一炷香的功夫,束手退立一旁,汇报道:
“死者裘文,年七十三,身高六尺三寸,体重一百一十——”
“少说废话,说死因!”裘鸿打断道。
仵作幽幽看了眼裘鸿,“死者形体羸瘦,肉色痿黄,腹肚低陷,眼闭口开,身体硬直,手足俱伸,有薄皮鳞起,全身上下并无任何外伤,乃为病死。”
“一派胡言!”裘鸿怒吼,“满地都是血,尸体还被折磨成了这般模样,定是被人害死的,你瞎吗?!”
仵作抱拳,“属下技艺不精,恐有疏漏,裘家主若有疑,可请朱主簿剖尸再验。”
“荒唐至极!死因如此清楚明白,竟然还要刨老庄主的尸体,你们作何居心?!”
朱达常忙劝道:“裘门主稍安勿躁,死者因何亡故,你我说了都不算,还需仵作检尸格目方能作准,朱某先将裘老门主的尸身带回县衙,细细验查过后,定会给裘氏上下一个交待!”
“不必了!”裘鸿冷声道,“朱主簿与那方刻交情颇深,我怕这尸体运去县衙,死因就说不清楚了。”
“裘门主何出此言,我身为诚县主簿,自然要为百姓做主,怎会徇私枉法——”
“我自会将此案上报裘县令,请县令大人为我们做主,朱主簿可以走了!”
“!!”
裘鸿不由分说下了逐客令,贤德庄的护卫们默不作声围了上来,目光凶狠,如饿狼环伺,李尼里飞快拽了拽朱达常的袖子,其余衙吏也拼命向他打眼色,朱达常心中憋屈,只能灰溜溜撤出了贤德庄。
一路上不良人和衙吏皆是唉声叹气,深感窝囊。朱达常只能装作没听到,贤德庄势大,背后又有龙神观做靠山,他这个可笑的主簿就是庙里的泥胎摆设,哪敢正面对抗。
李尼里追上两步,放低声音,“主簿以为,凶手是林娘子吗?”
朱达常摇了摇头。
他不认为林随安是杀人凶手,其一,裘文死状怪异,裘鸿拒不剖尸,说明裘文的死因定有内情。
其二,林随安是花家四郎的属下,花家四郎是朝廷任命的诚县县尉,断不会莫名其妙滥杀无辜。
其三,以林随安的身手,想要杀一个老弱的裘文何必弄得这般大张旗鼓,只需动动手指头掐住脖子,便能神不知鬼不觉——
死去的记忆突然开始攻击他,朱达常不自在摸了摸脖子。
李尼里:“裘县令已经称病告假大半年了,还能管这案子吗?”
朱达常又摇了摇头。
这次他是真不知道。
他只在上任那日远远见了县令裘良一眼,之后便再没见过人,其后数次登门拜访,都被裘氏的族人挡了回来。
他甚至一度怀疑裘良早就病死了,但听今日裘鸿的口吻,裘县令应该还活着。
李尼里见朱达常愁容满面,挠了挠头,吩咐一众衙吏和不良人莫要打扰主簿。
朱达常满脑子乱哄哄的,闷着头入了县衙,走进后衙小院,推开屋门,就在此时,一道寒光乍现,横了他的脖子。
朱达常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眼珠子在脖颈的刀上滚了一圈,两尺长,三指宽,颜色……等一下,颜色为何不是绿的?
目光沿着刀身缓缓上移,朱达常看到了一张脸,瓜子脸,大眼睛,小麦肤色,是方氏医馆那个名为靳若的小伙子,不是林随安。
一瞬间,朱达常好似被针扎了好几个窟窿,顿时撒了气。
“朱主簿,方某有礼了。”仿若寒夜枯木的声音扎进耳膜,朱达常这才看到,他的卧室竟是被人占领了。
金发碧眼的伊塔在茶案边咕嘟嘟煮茶,木夏端着笑脸侍奉一旁,方刻盘膝坐着,端起茶盏吹了吹,黑黝黝的眼珠子瞟过来,“坐吧。”
朱达常被如此理所当然喧宾夺主的架势镇住了,僵着身体落座,靳若撤了刀,站在半步之外,朱达常相信,只要他有半点异动,那柄和千净神似的刀就会抹了他的脖子。
朱达常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道:“你们疯了吗?怎么跑县衙来了?!”
方刻垂着眼皮,“放眼诚县,唯有朱主簿宅中最为安全。”
“林随安呢?花县尉呢?!”
“朱主簿放心,他二人都很安全。”
有了这句话,紧张了一整天的朱达常终于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端起茶盏一饮而尽,顿时苦得一个激灵。
伊塔绽出明亮的笑脸,又给朱达常舀了一盏。
“到底是什么回事?!林娘子为何成了杀人嫌犯?”朱达常问道。
你问我,我他娘的问谁?!
方刻心中吐槽,脸上不动声色,“看来朱主簿并不相信林娘子是凶手。”
朱达常噎了一下,“朱某只是觉得裘老庄主的死状有些怪异。”
方刻双眼一亮,“尸体是何种模样?”
朱达常被方刻的眼神瞅得全身发毛,忙将今日所见所闻和仵作的初步检尸结果说了一遍。
方刻默不作声摩挲着茶盏边沿,浓郁的茶气笼罩着他,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剩两点瞳光忽明忽暗闪烁着,朱达常大气都不敢出,他在方刻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气氛,甚至比林随安身上的杀气还恐怖。
“若是我所料不错,裘老庄主应该是爆心而亡。”方刻扔出一枚炸弹。
朱达常:“什么?!”
方刻扔出连环炸弹,“裘老庄主中了龙神观符水的毒。”
朱达常瞠目结舌,整个人瘫在了座位上,突然,又一个激灵跳起身,“你们不能留在这儿,赶紧离开这里!快走快走!”
方刻慢条斯理品了口茶,“事已至此,朱主簿又何必自欺欺人?”
朱达常团团乱转,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似是在劝服自己,又似是在说服方刻,“龙神观的符水不可能有毒!诚县龙神传说已有千年!龙神是诚县的信仰,是诚县的根,离开了龙神,百姓们该何去何从——”
方刻骤然抬眼,“荒谬!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听朱主簿的意思,莫非诚县还要做这国中之国不成?!”
朱达常猛地转身瞪着方刻,双目赤红吼道:“我能如何?我又能如何!我的族人和亲人都在诚县,我、我只是个主簿,我就是个势单力薄的主簿……”
室内一片死寂,靳若、木夏和伊塔面面相觑。
方刻静静看着朱达常半晌,面无表情垂下眼皮,将朱达常的冷茶倒了,又舀了一盏热的,“我猜朱主簿定是认为,诚县是花四郎升官的垫脚石,花四郎此来诚县也只是走个过场,混个资历,待时机一到,便会升迁回到东都官场,至此之后,诚县是死是活,皆与四郎无干。”
朱达常整个身体颓了下来,心道:难道不是吗?
方刻嘴角勾起,发出一声冷笑,“他可是花家四郎,扬都花氏家主唯一的弟弟,制举圣人钦点的一甲进士,需要来这穷乡僻壤做个不入流的县尉混资历?”
朱达常说不出话来了。
的确,以花家四郎的家世出身,做个天子近臣都绰绰有余,再不济,当个清贵的校书郎,留在东都几年,自可平步青云。
花家四郎根本不需要镀金,他自出生起,就是金子。
那他为何要来诚县做县尉,莫非——有什么特别的缘由?
“朝廷派来诚县的两任县尉死得不明不白,”方刻指指了指天空,“上面不太高兴啊。”
“上、上面十指——”朱达常终于反应过来了,吞了吞口水,“大理寺?吏部?还是刑部?”
“区区大理寺之流,请的动花家四郎吗?”方刻不屑道。
朱达常脑袋“嗡”一声:难、难道诚县之事竟是惊动了圣人吗?!
方刻看着朱达常神色变幻,渐渐放软了声音。
“林娘子曾说过,她在南浦县与朱主簿携手破案之时,随州苏氏为了家族颜面,曾以五姓七宗的身份逼迫朱主簿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替苏城先洗脱凶手嫌疑,被朱主簿一口回绝。当时朱主簿说,你是南浦县的父母官,若为一己之私践踏国之律法,以后无颜见父母乡亲。”
方刻的嗓音本来干瘪如枯树,此时突然多出了三分柔软,好似枯木逢春,绿芽出土,透出了春意的希望,甚是惑人心魄。
朱达常缓缓坐了回去,有些恍然。
原来,他以前竟是说过这样的话啊……
想不到,林娘子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方刻吸了口气,正襟跪坐,双手抱拳,“诚如朱主簿所言,你的族人、亲人都在诚县,诚县不仅是你的家,也是他们的家,更是所有百姓的家,你身为一县之主簿,就是诚县百姓的父母,诚县之未来,百姓之福祉,只在你一念之间。”
朱达常呆住了,他仿佛在面无表情的方刻身后看到了那个英武的小娘子,还有花一般瑰丽的花家四郎。
突然,方刻似是感觉到了什么,将目光投向了窗户,木夏起身,推开窗扇,一缕纤细的阳光从阴沉巨大的雨云里钻出,落在院里,这处小小的庭院突然浸入一片崭新的明亮,树枝、草叶、地上的鹅卵石都在闪闪发光。
方刻:“瞧,雨终于要停了。”
朱达常怔怔望着那久违的阳光,心中激荡不已,闭了闭眼,起身施礼道:
“花县尉和林娘子如有差遣,朱某定当竭尽全力,两肋插刀,在所不辞。”
*
小剧场
靳若:好家伙,方大夫这是开挂了吗?这忽悠人的嘴炮功夫都能让姓花的下岗了。
伊塔:方大夫威武!
木夏:嘿,四郎和林娘子临走前,给方大夫留了锦囊妙计。
靳若:什么锦囊?什么妙计?我怎么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
木夏:天机不可泄露。
方刻长吁一口气,将快攥出水的锦囊小抄默默塞进了袖口。
小抄上只有两列字,一列是林随安写的:
【朱达常此人,胆小怕事,本心正直。】
第二列是花一棠的批注:
【胆小怕事——吓唬他,本心正直——画大饼。方大夫,我们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