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青曦发现段红凝在一直观察花一棠和林随安,从林随安踏进闺房的那一刻开始,化妆、更衣、赌局、高台战——不仅观察二人的言谈、表情、行为举止,对二人之间的互动尤为关注。
看到林娘子力战五大掌门获胜之时,九娘是欣慰和高兴的,看到林随安和花一棠默契合作时,九娘的眉头微微蹙着,似乎有些不悦,偶尔,九娘的目光落在花一棠脸上,眼神缥缈,仿佛透过花一棠看着别的什么人,或者什么地方,甚至还带了一丝恨意。
林、花二人与五位掌门同去三院后,段红凝便去了二院赏阁,赏阁二层能俯瞰三院景色,自然也包括众人密谈的凌波亭。
段红凝直挺挺地坐着,直勾勾的盯着,刘青曦不明白她为何如此,赏阁距离三院尚有一段距离,只能勉强看到朦胧的人影,完全听不到声音,也看不到具体人的具体表情。
很快刘青曦就发现了,段红凝似乎并不是想看清凌波亭内的情形,只是——想看着而已。
苍白的月光仿若一缕一缕的蚕丝滑过段红凝的脸,憎恨的、悲伤的、痛苦的、释然的、犹豫的……各种各样的感情一闪而逝,最终,变成了孤注一掷。
花一棠和林随安将五位掌门人送到了段九家门口,五掌门来时咄咄逼人,走时依依不舍,满脸崇敬。
段红凝一路陪同,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营业笑容,送别五掌门后,先请刘青曦带林随安回房更衣梳洗,又亲自沏了上品百花茶,坐到了花一棠对面。
花一棠歪歪斜斜靠着凭几,吧嗒吧嗒摇着小扇子,笑问道,“段娘子有事?”
段红凝正色,“四郎喜欢林娘子?”
花一棠扇子一滞,耳根泛上一层粉红,笑容愈发灿烂,“喜欢啊。”
段红凝眸光微动,似乎也被花一棠的笑容感染了,勾起了唇角,“林娘子呢?”
花一棠喉结滚动,缓缓坐直了身体,定定看着段红凝的眼睛,“以段娘子所见,她……对我……如何?”
段红凝思索片刻,摇了摇头。
花一棠整个人都黯淡了,垂着睫毛,手指头咔嚓咔嚓扣扇子。
段红凝:“咳,四郎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林娘子对四郎并非无意——”
话未说完,花一棠整个人就好像添了火油的灯盏,啪一下又亮了,漂亮的大眼睛忽闪着,“段娘子此言当真?!”
段红凝没忍住,噗一下笑出了声。
花一棠不高兴,“段娘子莫不是消遣花某?”
“红凝可没有这个胆子消遣名扬天下的花家四郎,”段红凝连连摆手,“我的意思是,林娘子并未发现自己的心意,或者说——”段红凝顿了顿,“林娘子不想发现自己的心意。”又顿了顿,“当然,这只是我作为一个女人的直觉,并不太确定。”
花一棠一动不动盯着段红凝,“但说无妨。”
段红凝沉吟片刻,“我在风月场十余年,阅人无数,尤其是对女子,总能揣摩到几分她们的心思,林娘子表面爽朗,与人为善,实际上,并不擅与他人深交,打个比方,她周身似有一层薄薄的壳,所有人都被挡在这层壳外面,若是朋友和亲人倒也无妨,虽然隔了一层,但还算亲近,但若想更近一步——很难。”
花一棠眼中的光又黯淡了,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段红凝叹了口气,目光望向窗外浓浓的夜色,神色有些恍惚,“能进入这层壳的,定是她全心全意信赖之人,此中缘分和契机,可遇不可求,或许需要生离死别方能醒悟、或许需要一生的时间才能明白——”
花一棠眸光渐亮,站起身,啪一声甩开扇子,“无妨,反正我们注定一辈子都会在一起,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灯光和月光落在少年漆黑的眼瞳里,清澈又热烈,那是一生的承诺,是最纯粹的真心。
“花一棠,回家啦。”
换回原本衣衫的林随安梳洗一新,站在园中招呼,少女身姿笔直,眸光干净明亮,令人不禁想起了那所向睥睨的刀光,千般妖邪,魑魅魍魉,皆可净之——谓之“千净”。
段红凝静静看着,眼底隐隐发烫,恍然回神,再次唤住了花一棠,郑重道,“姻缘一事,最重缘分,大慈寺往东有一座月老祠,求姻缘最是灵验,四郎不妨去试试。”
花一棠大喜,抱扇向段红凝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屁颠屁颠追着林随安跑了。
段红凝望着二人背影,轻吁一口气:
若是他们话,她愿意赌一把。
*
“半夜三更的,去大慈寺作甚?”林随安问。
“你可还记得花某说过,段红凝身上有谜团?”花一棠道。
“然后?”
“今日你与花某联手大胜五大派掌门,段红凝看着我们的眼神变了,似乎多了几分信任。”
“所以呢?”
“临出门前,她突然提到了大慈寺的月老祠,很是突兀。”
林随安恍然大悟,“她暗示我们月老祠里有弥妮娜一案的线索?”
“或许不止弥妮娜。”花一棠道,“我总觉得连小霜的案子也与她有关。”
听起来有理有据,但林随安就是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太对劲儿。
花一棠的脑袋随着车厢震动的节奏晃来晃去,眼睛弯成两条月牙,嘴角抑制不住向上勾,三分嘚嘚瑟瑟,三分沾沾自喜,还有四分心怀不轨。
这货肯定又想作妖了!林随安心道。
“花四郎,林娘子,咱们是在小佛市下车,还是直接去月老祠?”驾车的小厮问。
不得不说,红俏坊第一花魁果然八面玲珑甚会做人,说天黑路远,还特地派车护送,驾车的正是之前替他们报信的小厮,名叫皮西,车技还挺娴熟,据说是段九家最熟悉益都路况的车把式。
花一棠:“花某只听说过大慈寺外有佛市,怎么还有小佛市?”
皮西:“大慈寺外的是大佛市,月老祠外的叫小佛市,大佛市卖的是上香礼佛的物件,尤其是早晨的新鲜瓜果,比几大市集都便宜,不过这个时间大佛市早就散了,不比小佛市能持续到子时之后。”
林随安好奇:“小佛市也是夜市?”
“是、也不是。”皮西笑道,“小佛市在月老祠的必经之路小越巷,卖的都是求姻缘的东西,香包、红绳、姻缘牌、祈愿红带、孔明灯、河灯船,啥都有。所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益都的有情人若想谈情说爱,要么是花前月下的玉江飞虹桥,要么就是红鸾星动的月老祠了,所以,小佛市入夜之后才是最热闹的。”
飞虹桥?林随安额角一跳,莫非是上次那座满是幽会情侣的桥?
再看花一棠,扇子越摇越高,遮住了脸。
皮西又道:“不过二位可要小心了,小佛市里的姻缘风铃都是赝品,最爱骗外乡人,要买正品还得去月老祠里面,庙祝卖的才是正宗,求姻缘可灵验了!”
花一棠顿时来了精神,扇子向前端端一指,“直接去月老祠!”
林随安斜眼瞅着他,花一棠讪笑两声,“来都来了,闲着也是闲着,转转呗。”
林随安:我信了你的邪!
说话间,马车渐渐慢了下来,外面人声鼎沸,吆喝震天,车轮滚滚,马蹄扬尘。
林随安挑窗望去,但见前方是一条两丈多宽的巷子,小摊贩几乎侵占了半条街,摊位上吊着红彤彤的纸灯笼,架子上挂着琳琅满目的货物,就如皮西所说,有红绳、姻缘牌、香包、孔明灯,还有卖《定情诗集》的,《益都五年新版》、《东都妙绝版》、《扬都风情版》、《广都务实版》……
最多的还是风铃,造型千奇百怪,长的、圆的、方的、三角的,材质各有不同,铜的、银的、镀金的、琉璃的,下面缀着长长的穗子或者纸签,有的纸签写了字,有的是空白的,夜风一吹,叮叮当当响了一路。
路上行人皆是成双成对,年轻人居多,中年人也有,林随安还发现几对发色银白的老夫妻,互相搀扶着,在人群中慢悠悠走着,很是浪漫。
皮西一路吆喝屏退横在路中央的货郎,见缝插针,超车加塞,花了足足半个时辰,总算到了月老祠大门前,此时已过戌正,月老祠外仍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常。
花一棠容色俊丽,华服飘逸,一下车就是万众瞩目,看门的庙童打眼一瞧,就知道来了大客户,急忙请了庙祝出来,一路迎着花一棠和林随安进了月老祠。
庙祝是个年过四十男子,油头粉面,鬓角还簪了一枝花,笑得眉眼都挤在了一起,“瞧这位小郎君玉树临风,小娘子花容月貌,当真是——嗯咳咳咳——”噼里啪啦说了一串,方觉有些不妥,当即改了词,“瞧这位小郎君风姿绰约,小女娘英气勃发,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啊!二位快快里面请!”
林随安饶有兴趣观察着,月老祠的供奉的神明自然是月老,造型和她印象里的大相径庭,是个憨态可掬的胖子,没胡子,着红衣,蝌蚪眼,两只手分别举着一只风铃。
花一棠:“月老像手上的就是传说中的姻缘风铃吗?”
庙祝:“小郎君真是好眼力,这姻缘风铃乃是咱们大慈寺月老祠独有的,月老左手的是雄铃,右手是雌铃,男子持雄,女子持雌,无论双铃相隔多远,只要其中一铃响动,另一铃便会遥相呼应,正所谓‘相思绵绵无尽意,千里万里亦传情’。我瞧二位这面相,堪称金童玉女下凡来,千里姻缘一线牵,着实难得,愿将本月老祠供奉十年的姻缘风铃赠予二位,可保二位真情永驻,白头偕老,恩爱一生。”
林随安:“不要钱吗?”
庙祝笑出了十八颗牙,“风铃自然不要钱,但供奉的十年的香火钱还是少不得的,要不然不灵啊。”
林随安瞥了眼花一棠:瞧见没,把咱们当成冤大头了。
岂料花一棠扇子一挥,掏出一袋金叶子抛给了庙祝,“来一对,要最灵的!”
林随安:“喂!”
花一棠挑眉瞪眼,口型:信我,有用!
林随安:“……”
我信你个鬼!
庙祝嘴丫子都咧到了耳根子,忙让庙童去取姻缘风铃,供着花一棠的姿势好像侍奉亲爹,“不知小郎君想如何加持姻缘灵气?”
花一棠眼睛一亮,“怎么个加持法?”
“最常见的就是在风铃下挂诗签,写上二位的定情诗。”
花一棠当即想起了上次在飞虹桥吟诗表白的乌龙,甚是尴尬,连连摇头,“这、这这这个就算了。”
庙祝心领神会,掏出一本《定情诗大全之月老祠秘传版》,“小郎君若是一时心中寻不到妙语好词,可以参照这本诗集。”
花一棠:“咳,还有其它加持办法吗?”
“有有有!”庙祝忙道,“若二位有定情信物,比如玉佩、玉牌之类,挂在风铃下面,也很灵验。”
林随安哭笑不得:屁定情信物,难道让她挂一串金叶子吗?也太张扬了吧。
花一棠听到这条甚是心动,手悄咪咪摸进了怀里,那里有个随身携带的小荷包,荷包里有个他十分宝贝的“信物”,若是挂上那个的话——
庙祝见二人神色犹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眼珠子一转,“还可将二位的名字刻在风铃内侧,风吹铃动,就像铃声在呼唤对方的名字,最是灵验。”
“刻字不行!惹麻烦!”庙童捧着红木匣哒哒哒跑出来,大声提醒道。
“为何不能刻字?”林随安好奇。
小童噘着嘴,“一年前有个花心的员外,买了八对姻缘风铃,送给几个坊不同的娘子,都刻了名字,结果东窗事发,那些娘子不仅把员外打了一顿,还杀到了月老庙,说我们乱牵姻缘,不是个东西,把庙祝也揍了。从那以后,我们月老祠姻缘风铃就再也不敢刻字了。”
林随安:“噗!”
花一棠:“……”
庙祝抹汗:“童儿,慎言!”
庙童:“这可是庙祝你自己定下的规矩!”
“此时一时彼一时——”
“庙祝难道忘了那八个娘子是怎么把月老像胡子敲掉的吗?”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林随安笑得前俯后仰。
花一棠趁机拉过庙祝,“咱们还是详细说说挂定情信物的那个——”
庙祝看出来了,这二位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当即将花一棠列为为重点客户,“再加一贯钱,保证您和这位小娘子亲亲密密,蜜里调油。”
花一棠直接甩出第二袋金叶子,庙祝花一棠的眼神瞬间升级成了财神爷,“小郎君可否将定情信物于我一观?”
花一棠回头看了眼林随安,林随安笑完了,正抓着庙童想瞧瞧传说中姻缘风铃的真面目,无暇顾及其它,正是良机,当即掏出怀里香喷喷的荷包,小心翼翼取出了信物。
庙祝愕然,瞧这位小郎君包得这般严实,还熏了香,本以为是什么传世之宝,不曾想竟然只是一截普通的竹筒,半长不短,半绿不黄,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庙祝:“这……就是你们的定情信物?”
花一棠美滋滋,“她亲手劈给我的!”
庙祝:“……”
行吧,您高兴就好。
“没问题,交给在下,只需将此物挂在风铃下,再在月老祠供奉七七四十九日——当然,这香火钱是另算——”
庙祝的话没说完,林随安突然一声厉喝,“花一棠,快瞧!”
花一棠吓得一个激灵,手忙脚乱藏起竹筒,滴溜溜一个转身,“何事?”
林随安提溜着庙童从木匣中取出的姻缘风铃,晃了晃,铃声叮叮,清脆悦耳,风铃是铜制的,造型上窄下宽,呈现喇叭状,表面花纹与外面的赝品都不一样,下面挂着墨绿色的空白纸签。
花一棠瞳孔剧烈一缩,他想起来了,连小霜的屋檐下,挂着一只生锈的铜铃,造型和这个一模一样。
林随安挑眉,“连小霜被卖给吴正礼的是一年半以前,认识那个男人的时间肯定更早,你猜她的铜铃里有没有刻那个情郎的名字?”
花一棠笑了,“走,瞧瞧去!”
话音未落,二人一阵风似的冲出了月老祠。
庙祝傻了,“刚刚那个小娘子叫那个小郎君什么?”
庙童张着嘴,“好像是……花一棠……”
“花家四郎?”
“嗯呢。”
“扬都花氏的花四郎?”
“嗯呢。”
“花二木的爷爷?”
“嗯呢!”
“快!立即备车,将这姻缘风铃送去花氏九十九宅!”
“是!”
*
小剧场
花一棠:啊呀呀呀呀,姻缘风铃忘了拿,定情信物也忘了挂,我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