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回首时,向来萧瑟处,帝都、皇帝、太子,都不一样了。
那些无声无息的改变,非常细微的小节,周煄看到了。周煄相信在帝都混了一辈子的朝堂老油条,他们也看得到,没有人是傻子。
对周煄而言唯一能算的上好消息的就是徐子旭回来了,刚好赶上夏祭。
不出众人所料,在夏祭上,皇帝带领皇族百官祭祀过祖宗之后,让周煄单独出列,为册封他单独向祖先禀报了一次。
穿着国公礼服的周煄跪在众人中央,享受着万丈荣光。
即便是早有预料,周煄真的如此风光一步一步走出人群,缓缓走到正中,挺直脊背跪拜,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还是有许多人生出感慨。
“於戏!小子煄,忠肃恭懿,宣慈惠和,仁孝出於自然,信义备於成德。经略内政,襄理西北,屡有数功。是赐封号“纯”,采邑羊城。往,钦哉!尔其思王道之艰难,遵圣人之炯戒,勤修六德,勉行三善。兢兢业业,无怠无荒,克念尔祖宗,以宁我宗社,可不慎欤!”
“谨受命,谢陛下隆恩。”周煄跪倒再拜。
群臣在丹壁之下仰望这位新鲜出炉的纯郡王,圣旨上说的很清楚,经略内政,襄理西北,屡有数功,这和那些凭身份和爱宠分封的郡王自然不一样,他的功劳实打实的,日后定然是实权在握的藩王,众人心中都在犯嘀咕,周煄远走西北的时候没有任何看好他,现在他裹挟着大胜的军功回朝,一举封王,格局——已经改变了!
祭天也是一场体力活,皇帝年事已高,祭天后照例带着太子先退场。在祖宗面前,皇帝也毫不掩饰他的偏心,太子车架是个空壳,太子一直伴驾帝辇之内。
周煄在偏殿换了郡王礼服出来,人都已经走的差不多了,正是他要的效果,待会儿的宴会上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来敬酒恭喜,现在就让自己的耳根清净片刻吧。
周煄带着青竹和山竹转过屏风,却见徐子旭端坐在偏殿正厅上,百无聊赖的把玩着自己的玉佩。
“舅舅。”周煄作揖道。
“不敢受你的礼,你现在是郡王了,真是想不到啊。”徐子旭嘴上说着不敢,手上却没动作,只是微笑看着周煄,也不避让。
“是啊,世事无常,当年挣扎求生,哪儿敢奢望这些。”
“听出来了,你这是讽刺我呢!”徐子旭自嘲道,人真的不能做错事啊,一步错,日后就是永远洗不掉的污点。
“我和舅舅剖白过多次了,舅舅还是不信我。那我再说最后一次,我不迁怒别人,一过不二罚。”大丈夫恩怨分明,长辈的事不牵连后辈,若是徐氏一片慈母心,周煄还会为她抱不平,可惜……除了当年的激烈反抗,周煄对这几人的感情纠葛当真是外人看热闹了。
“你看我这样落魄,就心满意足觉得罚过了?”徐子旭挑眉。
周煄上下打量了徐子旭几遍,笑道:“恕我眼拙,实在没看出您哪儿落魄了。”
徐子旭还是那个翩翩君子,几年外放的时光让他的肤色变深、皮肤粗糙,但丝毫没有减损他的风度,反而因为实干沉淀,更加有威严了。只看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就知道他这几年过得很好,更添魅力。
“嗤~”徐子旭不在意笑道:“你既然还喊我舅舅,我就不见外的多嘴问一句,你的封地怎么跑到羊城去了?”
“嘿嘿,正好卡着舅舅的生意,我说呢,您怎么在这儿等着我,原来是提前贿赂藩王来了?”周煄调笑道。
“是啊,被你看出来了,那么纯郡王接受贿赂吗?”徐子旭挑眉道。
“不接受,本王可是奉公守法的人,一切按制度规矩办事……”这一本正经的话还没说完,周煄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舅舅,这包青天我可演不下去了,这一脸正气的模样,激我一身鸡皮疙瘩。”说完还煞有其事的打了冷噤。
“从小就爱做怪相。”徐子旭点评道。
“如羚羊挂角,不着痕迹,却自有章法,多谢夸奖啦!”周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引用皇帝说过的话道。
“还贫嘴,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你可是今天的主角儿。”
“且让我受用半日吧,一路跪过来,待会儿还要去宴席上装木偶,想到就心烦。”周煄叹气道。
甥舅两个慢悠悠晃到了大明宫,此次夏祭宴席在大明宫正殿举行,规格颇高。皇帝端坐高位,左首第一坐的是太子,第二坐的是大皇子,右手第一坐的是周煄,第二却是徐子旭,其余皇子龙孙按排行就坐,皇孙挤在自家父王的席案之后,即便是这样拥挤的坐席也不是谁都资格进殿领宴。后宫没有皇后压阵,国宴后妃都未能出席。
所以说皇子们看徐子旭不顺眼呢,从小就是这样,太子高他们一头已经很让人恼火了,可谁让人家投胎技术硬,生来就是嫡子呢,只能捏鼻子忍了。可徐子旭这个外八路的表弟还来凑热闹,每回大宴都被皇帝带在身边。哼!现在看和他有仇的周煄坐在他头上,也不知徐子旭是何感想,吃过亏的皇子们幸灾乐祸的想道。
周煄看着皇子朝臣的神态心中好笑,真做假时假当真,人人都知道周煄和恭郡王不睦,可还是固执的认为亲父子打断骨头连着筋;周煄在外面和徐子旭表现得再亲密,旁人也决不信周煄能原谅插足他父母婚姻的堂舅。世事就是这样奇怪,人们只相信自己意测猜想的。
皇帝宣布一开宴,场面就顿时热闹起来了,不管真热闹假热闹,看这一副和乐融融的模样。
周煄端了酒杯给皇帝敬酒道:“皇爷爷,孙儿敬您一杯。”
“没有祝酒词?”
“有啊。”周煄歪着头,笑道:“其一,谢皇爷爷封王之恩,日后孙儿定当守土安民、报效君恩;其二,谢皇爷爷救命之恩啊!您要不把我带在身边,那些敬酒的大臣可不会放过我,醉三天都缓不过来。”
“哈哈哈……是该喝一杯。”皇帝笑道,看来周煄也怕被人灌酒啊,“大喜的日子可不能陪朕这个老头子,你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玩法。”
“不和您争辩这个,您是等着孙儿辩驳吧,我才不上当呢~”周煄做鬼脸。
“当真外甥似舅,活像你当年。”皇帝指着徐子旭道。
“是啊,舅舅!”徐子旭一语双关道。
闻言高台上几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二伯,我敬您一杯。”
“你这次又要谢什么?”太子笑道。
“谢您鼎力相助之恩啊。皇爷爷圣旨上说的功劳,有一大半都是您的,若不是后方稳固、粮草充足,我怎敢兵行险招。再说,我是您一手教导出来的,有什么成绩,不也是您教导有方吗?”
“父皇,这小东西一份功劳还有送两个人呢,昨天还说是受您教导,今天功劳又归给我啦?”太子打趣道。
“你们的事,可别让朕评理,朕不上当啊。始明,咱们甥舅喝酒,别理他们。”皇帝叫了徐子旭一起喝酒。
太子无奈一笑,干了杯中酒水。
“我敬大伯一杯。”大皇子就在那里坐着,周煄和他交往不多,可也不能装看不见啊。
大皇子这些年在太子的阴影之下,也把脾气收敛了很多,笑着恭维周煄几句,一口干了。
周煄又转过头去敬徐子旭。
“看你这忙前忙后的,不是说不想喝酒,还谢朕救你一命吗?”
“皇爷爷没看出来,我这是以退为进呢,都敬过一圈了,待会儿大臣来敬酒,我就要推脱不胜酒力了。再灌我,我就钻桌底。”
“噗嗤……”皇帝太子笑点都一样,周煄话音刚落,两人就笑开了。
“酒都堵不住你的嘴,先吃点东西垫垫吧。”徐子旭佯做嫌弃道。
“是极,是极,把这份霸王肘子端给他,堵堵他的嘴,朕都让他笑呛两回了。”皇帝笑道。
“皇爷爷,这霸王肘子父王爱吃,不若给他吧,我吃点白灼菜心就是。”周煄指了指自己面前的一盘子青菜道。
皇帝感慨周煄不忘本,肉食者贵,此时吃肉的都是贵族,吃菜的才是平头百姓呢。皇帝觉得周煄虽然脾气怪诞了一点,可心还是好的,愿意在国宴上给恭郡王做脸。
周煄面无愧色的接受了皇帝的眼神赞许,大晚上的吃肘子,这么油腻腻的,再配上酒水,那可真是要命,清淡的青菜才是他的最爱好吗?
小太监很有眼力见的把盘子端到了恭郡王席上。
上面高台坐着的五人,一举一动都在大家的关注之中,别看堂下嗡嗡声响成一片,可都分出一只耳朵听着陛下的动静呢。皇帝笑过两次,大家都对周煄的盛宠有了更直观感受,现在皇帝在宴席上第一次赐菜,更受关注了。
小太监刚要退下,恭郡王就讽刺了一句,“不要的就给本王,本王是收破烂的吗?”
堂下为之一静,这是说皇帝把周煄不吃的肘子给他是对他的侮辱;还是映射太子不要过继周煄了,就把他退回来继续当他的儿子是侮辱呢?
大臣们都觉得恭郡王也太不会看脸色了,现在周煄都封王了,自然不是当初任打任骂的小可怜。
恭郡王可不这么想,太子不要周煄了,他就只能灰溜溜的回来。现在才想着作秀挽回父子关系,不觉得太晚吗?
恭郡王的话临近的人可都听见了,就是没听见的看这瞬间静默的气氛,也严肃面容,等着后续,大殿内只余丝竹钟鼓乐声飘荡。
“儿就说了,父皇定会喜欢,这开水白菜可是用熬了三天的清汤做底,最嫩的菜心做成,清爽又美味。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就长了张好吃嘴。”太子笑道。
“二伯还怕我把皇爷爷吃穷了?就是怕也晚了,我现在吃皇爷爷的,日后还要吃二伯的呢。”
“瞧你们说的热闹,朕不尝尝岂不是对不住你们。”皇帝举箸品尝。
“吃过开水白菜,再尝尝浓油赤酱的红烧鲍鱼,保证味好。”徐子旭凑热闹道。
殿中的朝臣宗室看上首的几个人讨论着菜色,根本没把眼神忘下面分一丢丢,也继续热闹起来。既然皇帝装看不见,他们也就只当自己瞎了。唉,看皇帝这作态,恭郡王的怨气,在他眼里还不如今天晚上吃什么来得重要呢。
大家的注意力转开了,周煄绷紧的脊背也就松散下来,皇帝又一次感到他这五儿子的不争气!都说家丑不外扬,就是真有怨言,也不该在大宴上表达。私下说说,自己让周煄给他赔礼,父子之间有什么不能敞开了说。
皇帝心里生气,可到底稳得住,尝了菜,又让太子、大皇子和周煄下去敬酒,别总待在他老人家身边。
几人一走,皇帝看徐子旭的脸色,才想起来这两人有一段,难道徐子旭还没走出来?皇帝黑脸。
“怎么不去敬酒?”皇帝问道。
“我还是待在舅舅身边吧,懒得去听那些闲言碎语。”
“哼!早劝你你不听,现在知道难为情了。”皇帝说到这个就生气,可谁让外甥是亲外甥,妹妹也只有一个儿子呢,遂耐心劝道:“你这次回来刚好把亲成了,成亲生子,往事也就随风飘逝了。”
“舅舅想到哪儿去了?我不是说这个。”徐子旭哭笑不得道:“我还不至于为了那点儿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不虞,至于成亲,再缓缓吧,我还没找着心仪的人呢!”
“心仪,心仪,你的心是石头做的,找这么些念还没找到。都让你们给教坏了,娶妻娶贤,纳妾纳美,现在娶了正妻,日后看上心仪的人了再纳做妾室不就好了,真觉得委屈了佳人,给个二房贵妾也不为过。就你死脑筋,瞧你母亲为了操了多少心!”皇帝骂道,明明是两不耽误的事儿,怎么到了这群人眼里就成了非此即彼,皇帝要让徐子旭和周煄给气死了。
“是我不孝。”徐子旭叹息。他少年时代叛出家门,青年时代和有妇之夫纠缠不清,壮年又跑去出海,一辈子都不着家。要知道这时候出海可是九死一生的事情,长公主和徐驸马头发都全白了,他们和皇帝可是同龄人,皇帝可只有两鬓花白,可见长公主夫妻过的是什么提心吊胆的倒霉日子。
“知道不孝就赶紧改,朕都懒得说你。”皇帝怒道。
每回都发火,发誓这是最后一次管他,下一次又忍不住再说他几句,皇帝都恨自己没定力。
“对了,你刚说不是为了这个,还有什么别的闲话吗?”皇帝问道。
“那我学了闲话舅舅可不许生气啊。”徐子旭打预防针道。
“说吧。”皇帝点头。
“您为什么把周煄的封地封到羊城去,那可是不毛之地,赋税又轻,这议论纷纷的说您在玩儿捧杀呢!”徐子旭小声道。
“啪!”皇帝把筷子往桌上一摔,怒道:“谁嚼的舌根子?哼!说到这个朕还来气呢,朕要给他封两湖鱼米之乡,襄楚膏腴之地,可他不要啊。闭着眼睛在舆图上随便画了个圈,还死活不肯改。朕看他的封号不该叫纯,该叫倔,倔驴的倔!”
“他就是个不着调的,懂事的时候乖巧得让人心疼,一闹起来头都大了,舅舅多包涵啊。”
“你有脸说他,你还不是一样!”皇帝瞪徐子旭一眼,总觉得是徐子旭带坏了周煄。
“既然有闲话,那你说该怎么消弭啊?”皇帝问道。
“这有什么,您多赐他几回东西,多夸他几句,那人势利眼还不见风使舵。”徐子旭满不在乎道。
“不成,这么一来,倒人让觉得是真在捧杀了,还是给他换个封地吧。”皇帝自言自语道。
“这刚祭过太庙,不好吧?”徐子旭为难道。
“也不说要换,再多加一块,就不算欺瞒祖宗了。”皇帝笑道。
“这恩典可就太重了,别又让人生起别的心思来,太子殿下可是有嫡子了。”徐子旭凑近皇帝耳朵,小声道。
“都怪朕一时嘴快,反委屈了孩子,这就一并补给他。惠王伏诛,他的封地还空着呢,正好给周煄,反正他要继续回去襄理西北,封地在那儿也好说话。”皇帝一拍大腿,觉得自己这个主意甚是巧妙,一箭双雕,面面俱到。
“那周煄可要好好谢谢舅舅才是。”徐子旭端着酒杯饮下杯中美酒,垂眸深藏功与名。
“周煄,周煄,怎么听着那么不对劲儿呢!”皇帝喃喃自语道。
“可不是,谁叫人连名带姓的叫啊,小时候叫他老三,惹急了就叫小兔崽子,舅舅平日里称呼他什么?”徐子旭逗趣道。
“那小子糙得很,叫什么都应,没脸没皮的。”皇帝嫌弃道,以前叫纯睿,现在封号改了倒不好再叫。皇帝深觉自己肩负着纠正周煄审美的重大责任,从看女人的眼光到生活态度都需要纠正!“朕才想起来,他还没有字吧?”
“是啊,怪不得这么别扭,舅舅一言惊醒梦中人啊,连我都当局者迷了。”徐子旭恭维道。
“去唤纯郡王回来。”皇帝对魏忠道。
魏忠简直就是皇帝的代言人,他一出动,人人的眼光都随着他走呢。魏忠小碎步到了周煄面前,作揖道:“三公子,陛下请您回去呢。”
刚刚还和周煄谈笑风生的官员赶紧劝他回去,日后有机会再喝,顺便在心里琢磨:三公子,果然名不虚传啊,不管封号爵位是什么,宫里人都只叫“三公子”。还有什么叫“回去”?哦,陛下已经把纯郡王当成养在宫里的小皇子啦!还有那个请字,皇帝什么宣召人觐见需要用请字啦。魏忠大总管跟在陛下身边几十年,揣摩陛下的心思比谁都强,他说出来的话还有假?众人对周煄的重视程度又高一级。
周煄回去一屁股坐在位子上,脸色潮红,看来是真喝醉了,作揖道:“皇爷爷这回是真救命了。”
太子和大皇子也借机回了座位,都喝得有些麻。
“朕这才想起来,你还没有字呢。整好二十而冠,算周岁你也正该加冠了,朕赐你一字,如何?”皇帝笑道。
“才从太庙回来,冠礼就不用费事儿了吧,皇爷爷给我取字就行了,再去跪一天,孙儿这腿可遭不住。”周煄红着脸撒娇道,二十岁的大男人了,看的下面人一身鸡皮疙瘩。
可谁让皇帝就吃这套呢,笑道:“你个机灵鬼,比太子家的小儿子还爱撒娇。罢了,朕准了。”让皇帝亲自主持冠礼可是太子的荣耀,现在周煄要加冠,人选就两个,一是太子,二是恭郡王。太子不行,否则会让人把过继的流言翻出来炒陈饭,万一有脑子不好一心想着从龙之功的蠢货伤了嫡孙,那可后悔无用。至于恭郡王,还是算了吧,就他这态度,不捣乱就谢天谢地了。
皇帝想了想道,“煄,火烧起,有光明耀眼、开始勃发之意,这字……就叫耀光吧。耀眼的耀,光明的光,吾家千里驹,必将光耀青史。”
“谢陛下赐字,耀光谢恩。”周煄翻身跪在皇帝面前叩首道。
“耀光不仅要谢陛下,还要谢我呢,若不是我启发了陛下,你可的不到这光耀青史的评语。”徐子旭笑道,他自己和皇帝坐了半天,要说没他的关系,没人会信,倒不如自己挑明了。
“多谢舅舅。”周煄作揖,又给徐子旭敬酒。
甥舅俩一饮而尽,同时亮杯底,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