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恨我?”易夫人跪坐在蒲团上,道:“亲亲相隐,不论罪,那是我的夫君,我十六岁就嫁给他,日后我死了,冠易家的姓氏,享易家的香火。”
“可那是谋叛!叛国大罪,不在相隐之列,事情一旦败露,株连九族,哪里还有日后!”
“可他不是还没失败吗?”易夫人反问道。
易云失语。
“可是他快要失败了,我知道,自从你越来越勤快的往纯睿国公府走,自从忠儿一天天沉闷下去,我就知道他快要失败了。”易夫人叹息道:“纯睿国公想要我做什么?”
“我素日自得自己聪慧过人,如今看来,倒是比不过大伯母,你把什么都看在眼里藏在心里,早已有了定论,只是不说而已。今日若不是你的亲身儿孙有性命之忧,你恐怕还是装作毫不知情吧。到时候二哥守城有功,定有恩赦,你只是无辜的未亡人,依旧孝子贤孙承/欢膝下,说不定过得比以往更快活。往日大伯还说,家里就我一个能顶门立户的女人,要我多照顾着家里,多照顾你,多照顾敏妹……这哪里是我的家啊。”易云环顾四周,这耸立的牌位也是她的先人祖宗,这阴冷的祠堂也是她的根,可她从来没有这么迷茫过。从来没有看清过的人,怎么会是她的家人。
“不,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娘家、丈夫、儿子,一辈子绕着这些转,我娘家是周国公府,与国同长,与国同姓,不会被我牵连;能保住丈夫的时候,我自然要保住丈夫;可是如今保不住了,我只能选我的儿子。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丈夫,儿子!你眼里只有你的丈夫和儿子,那别人的丈夫和儿子怎么办,你可知道易北叛国,与西蛮人合作,西北要死多少人。远的不说,就是住在这帅府跨院里的人家,他们的丈夫、儿子也会死在这场大战中,你就看不到吗?”易云嘶吼道,眼皮子底下的悲剧啊,这样也能装作看不见吗?这样也无动于衷吗?
“是我的罪过,所以我已经在竭尽全力的弥补了。我没有别的办法,我没有别的办法……”易夫人摇头痛哭,她有什么办法,她同样是被舍弃的人,她能做的只有这些。
易云泄气得委顿在地,苍天啊,易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难道自己往日看到的都是假象吗?忠勇的大将军易北是叛国贼,委婉贤惠的易夫人装聋作哑,愚笨憨直的易忠才是最有血性的人。
“你有办法的,我都能察觉的事情,你怎么会不知道。但凡你心里有点良知,有点家国情义,直接一杯蒙汗药,药倒了易北,军权直接交付在二哥身上,他是嫡长子,继承易家的军权明正言顺。既免了国土臣民蒙难,又同时保全了丈夫和儿子,只是你不愿意做而已。你是不是也盼着易北能够得偿所愿,死了纯睿国公和靖安侯,西北才正在是易家的天下。易北想要恢复祖上的荣光,得回祖上的爵位,只有力挽狂澜的军功才能办到。你也这样盼着,是吗?你和易北果然是夫妻,一样泯灭良知,一样的野心勃勃,一样的胆大妄为,般配得很。赫赫百年的周国公府,就是这样教养女儿的吗?”
易夫人镇定心神,长长的吐了口气,道:“现在骂我又有什么意义,你今天来难道不是为纯睿国公当说客的吗?他想用流儿的死动摇我的心神,我动摇了,事情正向着他发展的地方走去,他难道不该高兴吗?”
“你什么意思?”易云抓着易夫人的手质问道:“难道你以为流儿是他杀的吗?他是皇族,没那么下流龌龊!就是他敢做,我也不会干看着。”
易夫人看着双眼冒火的易云,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微笑:“所以你是不一样的,云儿你是不一样的,以前我还嫉妒过你的母亲,教出了你这么出色的女儿,嫉妒过敏儿怎么都比不过你,但现在我想一切都是有因由的。易家先祖正是有这一份坦荡心胸,有这一份为国为民的心才走到有了当初的辉煌。老爷没有这样的坦荡,我也没有这样的胸襟,眼看着我们败了,证明这条路是错的,你以后就不要步我们的后尘。这份心,忠儿有,你也有,易家先人在上,泉下有知,定当欣慰。”
“大伯母,我……”到底是自己的亲人,略微说一句软话,易云就受不住。
“告诉我,纯睿国公想要我做什么?”
“他想由你出面劝说二哥,代替易北。”
“要忠儿弑父吗?”易夫人紧张问道。
“不是,纯睿国公想要活的。易家几代的名声,易北在西北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不公开问罪,直接诛杀。”易云解释道,关键周煄还只是一个国公,这是皇帝的权利。
“那就好,那就好。”易夫人喃喃道。过了半响,她又问:“我能问一下,若是忠儿不去,谁会去接手大军。”
“纯睿国公,或者夏阳侯。”
“刘家姐夫啊~”易夫人叹息,她小时候在京中,作为周国公府的女儿,比许多宗女还要受人欢迎,当初也要叫长公主一声姐姐的,那时候真是无忧无虑啊。她们同时嫁给武将,还玩笑说要夫君比划拳脚,看看谁更厉害,如今看来,还是夏阳侯技高一筹。
易夫人知道,这两个人,一个是皇族,一个是皇亲,都不惧怕杀人。而易北是绝不可能束手就擒的,若是打起来,她的几个儿子……
“我能答应,可是你能做纯睿国公的主吗?”易夫人问道。
“纯睿国公委托我全权做主。”易云斩钉截铁道,看易夫人的脸色实在不好,上前扶住她道:“放心吧,纯睿国公是个至情至性的人,他不会为难二哥他们的,就算是千金买马骨,也不会和易家孤儿寡母过不去。”
“嗯,我知道了。云儿,多谢你。老爷总说你不输男儿,他做错了许多事,但眼光是对的,你很好,忠儿鲁莽少智,敏儿天真娇弱,拜托你多多照顾他们。”易夫人说完,就弯腰行礼。
易云赶紧拦住,她可是跪坐在蒲团上的,岂能让长辈跪拜自己。“大伯母,我会的,无论后事如何,我会照顾他们的。”
“多谢。”易夫人坚持颔首为礼,道:“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多跪一会儿,给列祖列宗请罪。”易夫人不知道自己答应纯睿国公要求对不对,她即将要做的,是把丈夫,把易家推入地狱的事情,可是为了她的儿子……儿子,她必须要向易家先祖请罪才是。
易云默默站起来,退出祠堂。
“我只是个普通的女人,为了私情,看不见国法大义,我不知道自己不对,可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你能和纯睿国公说说吗?看在我终究是帮忙了的份上,求他善待我的儿女。如果……如果他觉得我恶心,不想再看见我,等我安顿好孩子们,我就去陪易北,还他眼前一个清净。”易夫人并不叫住易云,对着牌位喃喃,她终究不放心自己的儿女。
“我也姓易。”易云淡淡道,在这个沉闷狭隘的祠堂里,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易云大步往前走,晃眼在层层垂曼后看见一截红色的衣袖,依旧没有停顿,快步出了祠堂。那截衣袖是浮光锦,金碧辉煌,艳光逼人,家中只有易敏会穿。
“娘~”易敏走出布幔,语带哭腔的喊道。
“你在,你怎么会在?”易夫人捂着自己的胸口,喘不上气来。
“娘,娘!”易敏扶住易夫人,手忙脚乱从怀里掏药,现在局势这么紧张,她身上随身带着伤药,其中冰硼散气味大,云姐说没有办法的时候还能当嗅药用。易敏哆哆嗦嗦还没把荷包里的小药瓶们分清楚,易夫人已经缓过来了。
“你都听见了?”易夫人生无可恋的问道。
“娘~”易敏沉重点头。
“敏儿,娘对不起你,娘没办法护住你。”易夫人抱着易敏失声痛哭。
“娘,不怪你,不怪你,我知道你也是没办法,我是将军的女儿啊,自然只能和百姓死在一起,不是还有娘陪着我吗?我不怕的。”易敏连忙安慰她娘。
“不……”就算城破,我也会想办法护住你,让你平安,我只是愧疚让你听见这些肮脏的算计,你本该快乐无忧,一辈子不用知道阴谋二字。易夫人既为女儿的暖心,她没有因为一两句话就质疑父母十多年的关爱;也为易敏忧心,她的女儿啊,太天真,清澈的如同一汪清水,若是没有父母护着,在这世道如何活下去。
“娘,你放心,我长大了,懂事了,我会保守秘密的,你们能处理好,我不会鲁莽做事,擅自行动的。”易敏的性子早有前科,她连连保证道。
“敏儿长大了。”易夫人抚摸着易敏的脸心疼道。
“我长大了,娘。我知道是非黑白,云姐说的是对的,只有让二哥去接手大军才是我们家的活路。”易敏定定的看着她娘,易云虽然是在易府长大的,可不如易敏常伴母亲身边了解得清楚,易敏听出了她娘语气里的矛盾和迷茫。
“你也看不起你爹吗?”易夫人痛心的问道。
“爹爹生养了我,我的一粥一食,一针一线都是爹供给的,我怎么会看不起他。可是娘,这次真的是爹做错了,王家姐姐如今只能住在我们家偏院里,东坊市都被毁了,若不是二哥拼死鏖战,西蛮早就破城而入,我们……”
“别说不吉利的话。”易夫人轻轻捂住易敏的嘴,道:“你二哥会护着我们的。”
“娘~你不会怪我吧,我真的没有看不起爹的意思,他依旧是我心中的大英雄……”易敏在家里从来都是被当成小孩子的,她也总害怕自己说错话,或者说的话不被当回事。
“娘知道,不怪你。”易夫人叹息,“扶我起来吧,该去歇着了。”
“好的,娘~”易敏高兴的扶起易夫人,看见她跪在地上,易敏也心疼的不行,早就想扶起她了,只是易敏不解的问道:“娘,不拜先祖了吗?”
“不拜了。”十几岁的女儿都能想清楚的问题,她怎么能还钻牛角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