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照,泉山染霞。
第一缕阳光刺破了黑夜的最后一层暗纱,唤醒了沉睡中的人们,也唤醒了泉山脚下的村庄。
“铁子,铁子!”
少年听到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猛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此时他的脸上还有些茫然。
低头甩掉迷迷糊糊地感觉,揉了揉有些睡眼惺忪的眼睛,视线这才清晰了些。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左边微微刺眼的木制栅栏小窗,原本是用纸糊着的,可是风吹日晒,那纸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四月的阳光从栅栏缝隙中穿过,在地上形成一道道光柱,让原本黑暗的小屋有些明亮起来。
他的视线下移,看到了黄泥抹成的土墙,经年累月下来,这墙壁不仅裂开了一条大口子,光能从里面穿过,而且还有些凹陷。
这时他才想起,这两天一定要砍几根木头撑在外面,免得房屋倒了,那样再做一面墙也不知道要花多少钱。
这个相貌平平的少年今年十三岁,名叫赵铁,这个名字是他爹给取的。
他爹是个猎户,大字不识一个,取名时抓耳挠腮了好半天也想不出一个字来。
当别人喊他名字时,这才想起自己叫赵刚,不如叫娃儿赵铁算了,希望他能像一个铁打的汉子一样。
可是他毕竟不知道钢铁的钢和刚强的刚不是同一个字。
赵铁原本是个活泼开朗的孩子,那是他爹还在的时候。
他爹的狩猎水平在他生活的五灵村及周边都是数一数二的,所以当时家里的光景在这村子也是比较好的,那时候赵铁还到隔壁大一点的大兴村上过几年私塾呢。
村子其他人都说赵刚在浪费钱,山野人家的孩子读书有个屁用,既不能当饭吃,又不能用几个字讨个媳妇。
这样的话听多了,赵刚也就不耐烦起来,这个黑脸汉子会红着脸梗着脖颈说:
“俺没什么文化,就是希望娃儿能够读书识字,比你们这些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强多了。”
其实赵刚是口是心非,他想着要是赵铁能够像乡里的张老爷一样做个秀才该多好啊,那就不用像他一样每日牵狗捉猪了。
他一想到将来人们见到他儿子都会恭恭敬敬喊声赵老爷的场景,这个黑脸汉子都会笑得像朵墨菊一样。
可惜赵刚到底还是吃了没有见识的亏,村里的孩子想获得个功名简直是难如登天,书籍和会考所花费的钱财可不是读私塾的钱能够比的。
赵铁每次看着被气的面红脖子粗的父亲,心里就会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好好读书习字,给爹爹争一口气,不能让村子里的人看他家的笑话。
赵刚是在赵铁九岁那一年死的。
赵铁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说来那一天原本是个值得庆贺的日子。
那时候快到过年了,每到小年时候,一场大雪会席卷整个永安县,这座原本青绿葱茏的泉山上满是皑皑白雪,好长一段时间都难以进山打猎了。
赵刚在泉山里蹲了七天七夜,最终在小年的前一天,从山中走了出来,肩上扛着一条罕见的纯白色狐狸。
赵刚常年打猎,对于这狐狸的价格自然十分清楚,普通的狐狸皮都能卖个好价钱,更何况还是纯白色的狐狸皮。
这要是拿到县城里,指不定有多少官家太太和员外夫人抢着买。
赵刚虽然神情疲惫,头发上的霜色凝聚成了水珠,胡须上还扎着白露,脸上的笑意却是很浓,他知道今年可以过个好年了。
赵刚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地牵着赵铁的手去了县城。
三个时辰之后,赵铁一人回来,赵刚被抓进了县衙。
三天后,母亲回来了。眼睛红肿,一脸疲惫,风雪覆盖在她的头上,她像是一下子苍老了三十年。
赵铁期待地走出屋子,只见外面风雪漫天,在雪地上躺着一个人,赵铁小跑着过去看了看,眸光一下子暗淡下来。
干瘦的身子,青灰色的脸,死鱼一般的眼睛正望着赵铁,微微张开的口像是要吐出心中的怨气。
......
赵铁心中默念了一下害死他爹的人的名字。
这是他每天早晨起来必须要做的事情,已经足足有四年了。
时间根本无法消减他心中的恨意,反而在日复一日的念叨中逐渐汹涌起来。
想到这里,赵铁自嘲地摇了摇头,就算他有这个胆量杀人,也不得不考虑娘亲的感受。
从床头摸过一条满是补丁的裤子,胡乱地套在身上。
赵铁走出屋子,站在门前坑坑洼洼的泥地上,此时右边茅屋下的阿牛正朝他打着招呼。
阿牛那两条粗黑的眉毛在阳光下特别显眼,随着他的眼睛而上下翻飞,如屋檐下归来的新燕。
“铁子,铁子,我进黄府了,做了个家仆,我娘说去了就不会吃不饱穿不暖了!”阿牛一脸高兴道。
“嗯,阿牛,去了之后要好好的。”赵铁回了一声。
对此他没什么可说的,阿牛家里比他家还要恓惶,有两个孩子要养,日子是一日不如一日,有此选择也不奇怪。
这年头做家仆虽然没有自由,但也比饿死在路边要强不少,更何况黄府是本县最富有的人家,多少人想着法子把子女送进去做家仆。
至于性命在不在自己手上,在里在外其实都一个样。
和阿牛说了几句话后,赵铁走到后院胡乱地抹了几把脸,随意喝了几口稀粥,在娘的日常叮嘱下,拿着柴刀,背着竹篓进了泉山。
自从赵刚走了之后,赵铁一家就靠他的母亲养蚕缫丝艰难地维持着生活。
穷人孩子早当家,两年前,赵铁开始进山摘野果,砍柴,在河里捕鱼,以此来补贴家用。
山的外围是没有大型凶兽的,这是他敢进山的原因。
之所以拿着柴刀,第一是为了防身,很多动物都害怕金石敲击的声响;第二则是开路,有些位置荆棘丛生,没有柴刀可不行。
虽然现在是四月时节,天气已经开始热了起来,但泉山中林木茂盛,百草葱茏,在山上仍能感受到一丝凉意。
赵铁在斑驳的碎光下行走,爬过小丘、淌过小溪、跳过深谷,来到了一棵大树下,他每天都与山打交道,自然也就知道去哪里找想要的东西。
当然,山里弯弯绕绕,普通人一般都会做标记,但是赵铁不用。
因为他从小就有一个其他孩子不具备的能力,那就是过目不忘。
山里的野果每家每户都可以来采摘,平分下来根本卖不了多少钱。
不过这棵树十分隐蔽,是赵铁前两天寻到的,至少这几天他可以一直卖这个。
那树高一丈三尺,像一把巨大的伞撑开,上面结满了像是红枣一样的果实。
这叫胡颓子,是一种可以食用的野果,味道酸酸甜甜的,小孩子都喜欢吃。
赵铁将背上的箩筐取下放在地上,随后麻利地像一只小猴子一样,几步就窜上了树。
赵铁将身子慢慢地趴在树枝上,他把手伸到枝头开始用力握着树枝摇晃,那些胡颓子突然间就像红色的冰雹一样砸了下来。
有的砸进了草地上,有的顺着坡滚进了灌木丛中,有的则落在了箩筐里。
他在树上摇了一阵,随后跳了下来捡地上的胡颓子,不一会儿,赵铁的箩筐已经装了一半,足有二十斤重。
不是装满了他背不起,而是留一半装另外的果实,要是只卖一种的话,卖不出个好价钱来。
赵铁背着箩筐,又在山里走了几百米,来到了一片灌木丛,里面有些稍微高一些的树木,细长的枝条上挂着密密麻麻的红彤彤的果实,模样像草莓但比草莓小一点。
赵铁连忙上去采摘起来,大概一炷香的功夫,就将箩筐填补满了,他将箩筐重新背上,手拿着柴刀晃晃悠悠地走出了泉山。
当他从泉山中走出时,已经到了中午,骄阳似火,这个少年的额头一下子冒出汗来。
他用黝黑的手臂擦了一下,径直回到了家里。
吃过中饭,他也不歇着,而是背着采摘来的野果上了路,他要早些去县城里将野果卖掉。
要是明天卖浪费时间不说,可能有部分果实会坏掉,再说不新鲜了也卖不出个好价钱来。
从村里出发到县城,大概有二十里路,他走了近半个时辰才到,到的时候他感觉像是用汗洗了个澡。
背四十斤真不是个轻松的事情,更何况还要走二十里路,可是生活就是如此残酷,容不得你娇气。
他起初背一天要休两天,一天下来,肩膀和腿感觉都不是自己的了。后来休息一天,再后来不用休息了,风雨也阻挡不了他的脚步。
城门口都有士兵守卫着,如果进城是卖货的,那么需要先交税,再进城。
他在城门处验了货,按照平时价格结算交税钱。
赵铁从口袋中拿出六文钱,仔细地数了一遍才不舍地递过去。
其实他还想让钱在手里停留一会儿,可是官兵的眼神不允许他这样了。
“妈的,又涨了,前年收一成五成,去年收二成,现在一下子涨到了三成。照这样下去,我累死也赚不到什么钱。”
赵铁骂骂咧咧地嘀咕道。
随后他摇摇头,他知道这些年世道一直在变差,现在还能勉强维持是因为早些年打下的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