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身着华服的公子叫李通古,是楚国上蔡人。落魄的李斯对这个救他于危难的年轻人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热情。倒是他身上那种清逸出尘的气质,偏偏吸引了这个叫李通古的富家公子。
“敢问公子是哪里人?”李通古问李斯。
“不记得了。”李斯说。
李通古颇有些意外“那公子接下来还有什么打算?”
“没有。”李斯说。
李通古眼前一亮“那公子可愿与某共同游历山水,结交有识之士?”
“好。”李斯说。
“公子似乎有心事。”看着李斯慢慢地饮下杯中的美酒,面色略红润一些了,李通古这才试探着问道。
李斯低下头想了一会儿,突然微微一笑“有心事,不过……现在不重要了,喝酒吧。”李斯抬起头来冲着李通古一举杯“李斯感谢通古兄相救之恩,请通古兄满饮此杯。”
李通古的脸上露出了受宠若惊的表情,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两人相视大笑起来。
从那一天起,他们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结伴交游天下。
“某自幼游历,多年未归故里,某有一妻为某育有二子,前年却病逝了.家父家资甚巨,某为独子,家父生平却只有这一件憾事了!”几杯酒下肚,李通古的舌头也大了起来。
“什么憾事?”李斯的眼光也有些迷离。
“有人说某短命,活不过三十岁!”李通古又喝了一大口酒。
“唔,”李斯眯了眼睛看向李通古的脸,半晌才慢慢地说道“在下略通相人之术,通古兄的确不是长寿之人。”
“哦?”李通古听闻此言略感意外,却也并不生气“某不惧死,某惧的是:某早亡之后,家父年迈,稚子尚小,这一家老弱,却又由谁来护持?”
李斯低下头喝了手里的一杯酒,喃喃自语:“是啊,谁来护持?现在是谁护持在她左右呢?”
“兄长!”李通古突然一把拍在李斯的肩膀上“李通古在此叫你一声兄长!兄长可愿与我结拜?”
李斯眯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人,不置可否!
李通古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李斯脚下。
李斯吓了一跳,赶快伏身将他扶了起来:“通古兄,因何行此大礼?这可万万使不得。”
“不行!李兄!你得答应我,与我结拜,不然通古就不起来!”李通古明显喝多了,倔强地说道“你要答应我作我的兄长,从此以后,我父即为你父,我儿即为你儿,若某他日遭遇不测,兄长你要替我为父尽孝!还要将我的孩子抚育成人!”
李斯看着他哭笑不得:“通古兄言重了,快快起来,快快起来!”
“不行!”李通古很是倔强,一把握了李斯的手,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兄长你可知道?某这一生心高气傲,从未将任何人视作知己,与您结伴交游数日,更知你这个人忠义两全,绝对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你若是在某归天之后愿意帮某照顾这一家老弱,通古三生三世感念你的大恩大德!”
李通古说着说着竟然止不住唏嘘起来。
李斯抚了李通古的肩膀,突然心中生起一股悲凉,可怜这李通古寿短,却难得是一位孝子,更是一位慈父。
李斯握了李通古的手,默默点头道:“好,为兄答应你,若是他日你遭遇不测,为兄替你照顾你的家人。”
“真的?”李通古带着眼泪满脸激动地看向李斯,“那李兄现在就与我结拜?他日若我遭遇不测,你就代替我李通古活下去!”
“好!我替你活下去。”李斯笑了。
活下去……代替你活下去……好吧,我本是为她而来,如今我就代替你活下去……
第二天早上,李斯一觉醒来,早就把结拜的事情给忘了,偏偏这个李通古记性好得很,亲自写下帛锦将身后之事一一托付给李斯,并且嘱他,万一自己遇到意外,必须以自己的名义回去事奉一家老弱。
李斯无法推辞,只得权且收下。原以为李通古只是一句戏言,没有想到李通古却是当真的,从此之后以事兄之礼事奉李斯。李斯本已经看淡了生死,却突然肩上得了另一负重担,不禁苦笑无言。
……
“然后,”我抚着手里的杯子轻声问道“那个人的确没有活到三十岁吗?”
“是的,他骑马摔死了……”容儿说“公子依照他们以前的约定,回到上蔡,得到他父亲的允许之后,按照他的身份照顾他那一家老弱。”
“你是什么时侯和他在一起的?”我问她。
容儿低了头:“李家家业甚巨,李公子又不懂经营。于是,他就想到了我……”
原来是这样……
我低下头,原来他真的去找过我,原来他把盛妆出嫁的婉儿当成了我。
是啊,当时别人都说我已经死了,于是婉儿就成了名正言顺的长公主。她当年就是以赵氏长公主之礼出嫁的,为什么我会没有想到这一层?这么多年,终是我错怪了他。
我咬着嘴唇看向容儿,看着她哭得红肿的眼睛一阵自责。
是的,她没有错,他也没有错,错的难道是我?
我的执着,我的痴情,我的看不开……
岸上突然有人大声喊道:“美人,不要跑啊。”
我惊了一跳,抬头去看,只见一位丽人衣衫不整,披头散发正向着我们的方向跑过来。一群宫人跟在后面连追带喊。这名丽人却是混然不顾,口里嘶喊着:“不要害我,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一边撒开腿向着我们冲过来。
远远地我就看着这丽人眼熟,大冷天的,脚上竟然是连鞋袜也没有穿,身上那件单薄的内衣领口扯开着,一对白嫩的**已经半露出来随着那美人的步子左左右右地狂甩着一路狂奔过来。
在宫里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女人跑得这么狼狈不堪又不顾礼数的,等她跑得近了,定睛一看不由得惊了一跳,这可不就是那位李美人吗?她这是怎么了?
那李美人跑得近了,一脚踢翻了火盆,碳火掉在地上烫得她连声惨叫,我吓得护住容儿就往后躲,那李美人猛然抬头看清了我的脸,竟然又吓得掩着口一声惨叫,回过头想要再逃,却看到一群人正冲着自己冲过来。
那李美人脸色惨白,把牙一咬,突然纵身向着湖里跳了下去。
我惊了一跳,伸手要去拦她,已经来不及了!只听“扑通”一声,李美人跌入水底。
我下意识地挽起裙子就要跳下水去救人,却被张蒿一把拉住:“夫人万万使不得!这里湖水最深,这么冷的天气下去,只怕是凶多吉少啊。”
我惊呆了,眼睁睁地看着李美人那一缕黑发被水一卷,整个人没入水中,霎时不见了踪影。
容儿吓得惨白了脸色,捂着嘴巴直发抖。我一把握了她的手道:“容儿,宫中是非太多,你赶快回去!”
“公主。”容儿抖着嘴唇,眼眶含泪,哆哆嗦嗦地吓得说不出话来。
“赶快走吧!好好照顾他,还有……保重好你自己!”我用力握了握她的手腕,又在她身上推了一把,示意她赶快走。
容儿噙了眼泪,转身快步向着岸上走去。
宫人们蜂拥而至,全都扒着桥栏向下张望,口中大喊着李美人的名字。可是这空旷的湖面上,哪里还有个人影?一缕香魂就这般香消玉殒了罢!
时至午后,李美人的尸体才被捞了上来。
惨白的身体已经被泡得发白发涨了。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侯,轻纱后面她初浴的那一抹惊艳,冰肌莹彻懒梳妆,灿如春华,皎若秋月。如今却只留下这冰冷僵硬的一堆躯体,惨白肿涨得就象河里漂浮着的死鱼。张蒿拦在我的面前不让我走近,说是怕被诲气冲撞,我就那么远远地望着她,有愧疚,也有怜惜,到死她都没有原谅我当初砸她的那一石头吧。
“叮当”突然从她的身上掉下一件东西,离远处看去金灿灿的。她旁边的宫人拣起来仔细一看,不禁惊得掩口叫道:“是娘娘的金凤钗,前几日不是丢了吗?怎么会在她自己身上啊?”
周围的一群小宫女全都吓得白了脸。张蒿生怕不祥,赶快催着下人们将那尸首抬走。
从那一天起,各宫人人自危,每个人都忌讳提起李美人,她生前用过的所有东西都被烧掉了,还请着巫师在她的屋里作了几天法。即使这样,住得与她相近的几个妃子还是被吓得成夜哭着不敢睡,陆陆续续都搬离了原来的寓所,她生前住的那个小园子如今已经空无一人。
张蒿从太史司取了各种各样的符来,把清和宫里贴得东一道西一道的。我眼看着这些东西象膏药似地贴得到处都是,总觉得心里一阵阵地不舒服。
嬴政这么多天没有再到清和宫里来,我记得他走的时侯交待我去多看看夏太后的,这几天一乱我竟然给忘了,宫里现在乱成这个样子,也不知道老太太有没有被惊吓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