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正钰的死,严格说来,不仅是在祁欢的意料之中,甚至是在她算计之内的。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调整了下情绪就也快步进了屋子。
此时,杨氏他们也都进了里屋,全部围到祁正钰床前,跪了一圈哭着抹泪,扮演好孝子贤孙的角色。
却唯有只比祁欢早到一步的余氏,还站在屏风这边,呆若木鸡,一动不动。
祁欢走到她旁边,提醒着叫了她一声:“祖母?”
余氏此时的脸色,其实细看不难看出是十分不好的,只不过因为大家的注意力都在祁正钰那里,祁文景等人甚至都没注意到她。
祁欢很轻的叫了她一声,余氏却如梦初醒般直接打了个寒颤。
她仓促转头看向祁欢。
四目相对时,面对这丫头清明冷澈的仿佛能洞悉人心的一双眸子,老太太突然本能的躲开了视线。
但她知道祁欢是什么意思——
这丫头专程跑过去把她叫来,好巧不巧赶上祁正钰咽气,她总不能置身事外。
“哎呀,老爷……”余氏掏出帕子往脸上一捂,嚎啕着一边硬着头皮就往里跑。
祁文景等人刚循声转头,她却在刚绕过屏风时就两眼一闭,直接晕死倒地。
“母亲!”离得最近的杨氏和岑氏手忙脚乱的赶紧转身扶她。
余氏方才过来,是带了几个丫鬟婆子的,大多数人都等在院子里,却有一个比较心腹的万妈妈是跟着她服侍的。
万妈妈见状,一边也仓惶扑上来搀扶余氏,一边赶紧冲外面喊人:“老夫人晕了,快来人!”
外面立刻又冲进来三四个人。
万妈妈刚想吩咐她们把余氏抬回自己院里去,不想祁欢已经率先开口:“旁边有睡榻,先将祖母挪到那儿去。”
万妈妈的话直接就被噎了回去,是万万不敢跟大小姐呛声的。
祁正钰这屋里的睡榻,本来也是摆在外屋,但是因为他最近晚上疑神疑鬼的睡不着,睡榻就直接挪到了里屋,挨着摆在他睡的那张床旁边,晚间叫陪夜的小厮睡在上面,替他壮胆的。
众人七手八脚赶紧把余氏挪过去。
余氏咬紧牙关,死死闭着眼,却是头皮发麻到她觉得自己的头发都要一根根竖起来了。
可是她才刚装了晕倒,又不能立刻就自行转醒……
刚好陈大夫这会儿也在屋子里,他看过来,先看杨氏,又看祁欢,再看二房母女俩,见她们谁也没提叫他给老太太先看看,他也就未曾没事找事,又别开了视线。
这屋子里,老侯爷刚走,凄凄惨惨的特别瘆人,那几个丫鬟婆子帮忙完就又赶紧退出去,又跪回了院子里。
万妈妈职责所在,原是该守着余氏的,瞄一眼不远处直挺挺躺在床上的祁正钰……
登时也不做他想,也随大流退了出去。
众人守着祁正钰的尸身哭了一阵,然后祁文景这个嫡长子就出面主持丧仪。
这个时候的人讲究死者为大,尤其有头有脸的权贵人家,办白事甚至比办红事的排场还要隆重盛大。
祁正钰这把年纪,家里他的寿材寿衣这些都是早就准备好的。
祁文景一边派人去取,一边又叫人去准备招魂的用具,另外还得安排人分别去把在京的祁文婧、祁文娴、祁文晏还有祁元旭都叫回来。
至于其他亲朋……
大半夜去吵扰人家不好,可以等明日灵堂搭起来,一切准备妥当了再行发丧即可。
嗯,还得给在外地的祁元铭、祁长歌还有祁文姮都去信。
杨氏在旁边协助他,查漏补缺,叫住了要差遣去祁元旭处的小厮:“大少奶奶有了身子,如今月份也大了,未免冲撞,你告诉她叫她安心养胎,就不用过来了。”
在外的祁长歌基本也是这个待遇,到时候就是派人去报丧通知一声,倒也不用她千里迢迢赶回来。
他夫妻二人一通安排下来,院子里的下人也就都被差遣打发了。
等众人再折回屋内,这里除了陈大夫,剩下的就全都是自家人了。
祁文景和祁文昂的脸色都明显不好。
祁欢并不打算置身事外,见着他们谁都不主动开口,她就佯装好奇的发问:“我怎么听说祖父是中了毒,是吞食丹砂所致吗?按理说丹砂也是一种药材,遵医嘱少量服用是可以治病的,祖父也没服用多长时间,怎么会就出了这样的岔子?”
丹砂又名朱砂,有清心镇惊和安神明目的功效,可用于缓解心悸易惊、失眠多梦的症状。
过来做法的道士让祁正钰喝朱砂画的符水,其实就是对症下药,以此冒充神迹的。
与此同时,丹砂也有毒,故内服不宜过量或久服,否则就会中毒。
祁文景和祁文昂他们都不是神棍,读圣贤书多年的人,怎么也都会过目几本医典,丹砂是常见之物,他们对这些基本常识应该都心知肚明,只是祁正钰前面一直梦魇睡不好,折腾的府里其他人也都痛不欲生,他们看着既然请道士喝符水能去他心魔,让他消停些,也就随他去了。
而祁正钰自己,也不会不知道丹砂有毒,不宜一次服用过多,当然,他如今精神状态不怎么正常,如果真的被折磨疯了而不管不顾的大量吞食丹砂,这倒也不无可能。
杨氏和岑氏她们之前都没往别处想,闻言也都不由的悚然一惊,齐齐看向了陈大夫。
陈大夫顶着巨大压力,却是不敢随便回话,又去看祁文景二人。
然后,祁文昂就沉声说道:“父亲近来的确是有喝符水定惊的习惯,但今晚他是服用了过量砒霜。”
此言一出,杨氏几人就都是齐齐一惊。
祁欣更是惊恐的又往岑氏身后躲了躲,藏起脸来,再不敢去看床上那具尸首一眼。
整个屋子里的气氛,一瞬间有些静默的叫人心惊,大家各怀心思,全都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还是杨氏打破沉默:“所以,这事儿是要隐下来吗?”
老头子弥留之际是两个儿子守在床边的,过量服用剧毒之物,他其实去得很快,两人带着陈大夫已经尽量清理掉中毒以后的各种并发症了。
而他们之所以默契的这么做了,是因为各有私心。
祁文景比祁文昂早到一步,听管事说了祁文晏来送过一张符纸的事,虽然他不相信祁文晏会用这种方式毒杀老爷子,可老头子的的确确是服用了符水之后出的事,这事只要盘查起来,祁文晏首当其冲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他绝不能让祁文晏卷入这种事件当中。
而祁文昂——
只要老头子不是祁文景毒杀的,那么无论他死在谁手上,这侯府的爵位也稳稳当当都是落在祁文景手里的,而以他对自己这个长兄的了解,阖府上下就祁文景是最不可能对老头子下手的。既然就算揪出了真凶他也得不到任何好处,甚至还要因为家里弄出这样的丑闻被外人看笑话……
得不偿失的事,做了干嘛?
老头子一死,他们都得丁忧,安安静静的治丧熬过三年再静等起复都未必还有机会官复原职,可如果家里闹出什么杀亲的丑闻,坏了口碑,到时候还能不能顺利回官场都不好说了。
所以,他实际上是比祁文景都更希望能平稳将这件事绕过去的。
“要不然还能怎么办?”所以,这回还是祁文昂说的话,“告到官府叫人来查给父亲下毒的幕后真凶?先隐下来,体面的办后事吧,卢管事已经被我和大哥命人扣下了,私底下我们自己捂着慢慢查。”
处置这种事,祁欢一个做晚辈的其实并没有发言权。
见着祁文景也是个默许的意思,杨氏自然也不会多事,只道:“那就准备一下,尽快将父亲入殓,天一亮就发丧。”
祁文昂看向岑氏:“给铭哥儿去信,叫他回来奔丧吧。”
“好!”岑氏点头。
祁文景横竖在朝中领的是个闲置,而且他有爵位傍身,本身也不执着于官场,所以老头子这一死……
其实最难受糟心的是二房!
丁忧说是三年,实际上是二十七个月,但是单就这二十七个月也足够将一个人半辈子打拼的成果付诸东流了。
祁文昂这个工部侍郎才做了没几个月,屁股底下都还没坐热呢,这一退小三年,这个位置不可能空悬三年等他,等他重回官场时都不一定还能谋个什么职缺了。
岑氏显然也是第一时间意识到这一点,夫妻俩全都愁眉不展。
众人安排好各自要负责的那一摊就要分头准备去,还是祁欣走前注意到“昏死”在睡榻上的余氏,蹙眉小声提醒:“祖母就让她睡在这吗?要不要挪她回后屋去?”
不等其他人说话,祁欢就当先开口:“差点忘了,陈大夫你给祖母把把脉,我瞧着她应该是受惊过度加伤心过度这才晕了过去,应该……没什么大碍吧?”
众人于是顿住脚步,等着陈大夫诊脉的结果。
陈大夫拖了把凳子,凝神静气捏了余氏的手腕。
余氏本来就是装晕的,心虚的很,又因为祁正钰的尸体就躺在她不远处,她还心里不安生,心脏不受控制的一阵阵狂跳。
大家本来也都没太在意她的情况,但见着陈大夫一边给她诊脉,一边眉头越皱越紧……
祁文景兄弟的心也都跟着不断往上提,眉头一个蹙的比一个紧。
祁文昂甚至有点恼羞成怒的想——
若真有什么不妥,莫不如是叫老太太也跟着老爷子一起去了算了,否则回头等老太太没了,他又得再丁忧二十七个月!
拼死拼活爬了十几二十年混出来的官位,足以被连续两场丁忧败得啥也不剩。
岑氏也十分着急,见陈大夫始终没有定论,忍不住催促:“陈大夫,母亲的状况是也不好吗?”
陈大夫看她一眼,又继续凝神又把了一次脉。
祁欢道:“我看祖母的脸色红润,刚过来的时候走路也脚下生风十分稳健,不像是身体有问题的样子啊。”
陈大夫行医多年,又在祁家常驻,对这家里所有主子的性情都差不多了解,老太太是在装晕他一摸脉就摸出来了。
这时候只能顺着祁欢的话茬,试探道:“查脉象确实并无大碍,要么……小的给扎两针试试?”
“也……”祁文景想要点头,祁欢却道:“既然祖母并无大碍,那便叫她睡着吧,祖父骤然没了她必定情绪不稳,若是醒来少不得我们还要再分身来顾她,反而乱上加乱。”
余氏向来拎不清,胡闹起来不分场合的。
众人方才都是一时心乱,没多想,此时想想这老太太平时的脾气全都如临大敌,纷纷表示赞同。
然后,祁文景就领着众人撤了。
祁欢边走边又提醒他:“父亲,一会儿叫人过来把祖父这房里他最后用过碰过的东西都先收了吧,没准能顺藤摸瓜查到一些有关凶手的蛛丝马迹。”
“嗯。”祁文景对自己这父亲多少还是有几分感情的,老头子若是寿终正寝还好,现在这样死于非命,他多少是有点儿不得劲,心烦意乱。
一行人出得屋子,说话声和脚步声都渐渐远了。
躺在屋子里的余氏,却随着他们脚步声越走越远,心里就越发的恐惧。
她知道,这屋子里就只剩下她和老头子的尸首了,一种莫名的寒意几乎是从每一处骨头缝往她身体里钻。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的一骨碌爬起来,竭力回避,不多去看床上躺着的自己的枕边人一眼,也自欺欺人的尽量忽略他的存在,三两步跑到外屋,提起坐在火盆上的水壶,也顾不上烧得发烫的壶身,拿广袖掩住就要赶紧开溜。
然则,她也才刚转身……
虚掩着的房门就被一把猛地推开,她的两个儿子黑面神似的将去路给堵死了。
余氏大骇,一个不察,已经闻到浓烈的焦糊味。
再下一刻,她后知后觉的低头,就看烧的滚烫的铜水壶因为她一时不察碰到衣裳上,将她袖子烫出巨大的一个窟窿。
惊惧之下,她劈手就将水壶扔了。
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两个儿媳和两个孙女也都一并去而复返。
祁文景面沉如水,率先走进屋子,眼神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的母亲,开口的语气却是冰冷的命令陈大夫:“验那个水壶!”
余氏这时候已经吓傻了,等反应过来时陈大夫已经弯身提起了地上的水壶。
她匆忙抢上前去,抬脚就将水壶踹开一边,同时怒不可遏的呵斥儿子:“验什么验,我就是口渴想倒杯水喝,你……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是怀疑我在这水里……”
话到这里,她又像是被剪了舌头一样猛然住嘴。
祁文景只说验这个水壶,完全可以理解成他怀疑这水壶里的水不干净,以免自己老娘误饮中招,才叫陈大夫查的。
而余氏这么一嚷嚷就几乎等于不打自招了,很难叫人不怀疑她。
陈大夫也没有再去旁边抢那个水壶,而是干脆拿了银针去验地上洒出来的热水。
一验之下,银针迅速变黑。
陈大夫骇然,转头看向祁文景兄弟二人。
祁文景二人此时的心情大抵是胆寒之余恨不能一头撞死了事了……
方才他们刚从屋子里出来陈大夫就如实相告,说余氏是在装晕,两兄弟倒也不是怀疑她害的老头子,就是心存疑虑,所以转头扒门缝看看,却不想这一看之下就人赃并获了。
祁文景只是失望愤怒,加上心灰意冷,而祁文昂这时候就当真气急败坏的想当场掐死自己亲娘——
死了亲爹他要丁忧三年,再摊上个谋害亲夫的亲娘,他就可以直接告老还乡,再也不用奋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