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舆都叫过来在这里等着了,所以顾瞻伸手来扶她,祁欢也就笑着坐了上去。
焦嬷嬷是顾皇后姐弟二人的乳母,又在皇后身边侍奉多年,很有体面,祁欢是自觉没那么大张脸,她坐肩舆叫对方走着相送,便就笑着客气与她说道:“嬷嬷您贵人事多,就去忙吧,不用再送我们了。”
说着,又看向顾瞻:“世子他认得出宫的路。”
焦嬷嬷从善如流的微微颔首:“嗯。那老奴就先回了。”
当着抬肩舆的小太监的面,她对祁欢的态度虽然客气,礼仪上挑不出什么毛病,却显而易见带了几分上位者的疏冷,没有私底下那么平易近人了。
这样的差别,祁欢是能鲜明感觉到的。
但面上依旧保持得体温顺的微笑,佯装着若无其事。
焦嬷嬷独自往凤鸣宫的方向行去,顾瞻便示意小太监们抬了肩舆,送他与祁欢出宫。
他一个身强体壮的大男人,自然不会坐这个玩意儿,便就背着手,款步跟在旁边。
所谓的肩舆,说白了就是人力抬着的一把大座椅。
祁欢以前也坐过两回轿子,可轿子里四面封闭,可以眼不见为净……
现在这样,她高高在上做着奴役人的剥削阶级,心里总感觉怪怪的。
尤其——
顾瞻还徒步跟在旁边,她侧目看他时都是个俯视的视角,这感觉就更奇怪了。
她心里别别扭扭,装模作样的坚持了一会儿,等到前面拐了个弯就喊了顾瞻:“放我下来吧,我还是觉得自己走比较好。”
这些有资格出入后宫的闺秀们,大都身娇体弱,但这肩舆却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坐的,你得要宫里有身份地位的主子特许殊荣。
“怎么?”顾瞻也大为不解,递过来一个询问的眼神。
祁欢总不能说她是草根出身,享不了剥削阶级的福吧,就信口胡诌了个理由:“这上面有点高,我害怕。”
她胆子显然没这么小。
但顾瞻看她皱着鼻子一脸为难的模样,却知道她这是真的不想坐在上面,也就叫停了抬轿子的人。
他现在已经养成了贴身带银子的习惯,顺手从钱袋子里摸出一角碎银赏了,挥手打发了抬肩舆的四个小太监。
之后两人徒步走在空旷的御道上,顾瞻便问:“你方才在槿兰苑都跟杨成廉那女儿说什么了?”
祁欢眨眨眼,心情不错的样子俏皮一笑:“你好奇?”
顾瞻其实最喜欢看她原形毕露时,一嗔一笑都放肆的模样。
被她这般感染了情绪,他唇角便也扬起一个明显带着几分纵容宠溺的弧度:“原以为你是来与她翻旧账的,但看来不是。”
祁欢莞尔:“我本来也不想叫我们两家的家丑闹到天下皆知,其实上回我去杨家,到杨成廉两母子跟前去闹,为的也是反其道行之。”
她也不是那么冲动和无聊的人,那天心情不好想去找人干架发泄是真,但——
每做一件出格的事,也总有她的打算和目的。
祁欢说着,脸上肆意的笑便淡了些许:“我越是表现的不依不饶,恨不能找到证据将他们母子的丑事公之于众,他们就越会拼命遮掩,严防死守不叫这消息外泄。若是叫他们发现我也投鼠忌器,并不想叫这些往事外传,反而会被他们掐住把柄。这样到了最后黔驴技穷之后的生死关头,就难保他们不会破罐破摔,把事情全部抖出来,拉着我母亲和舅舅一家和他们一起丢人现眼。槿兰苑里的这位文妃娘娘,她既然并不知道内情,我自然也不会告诉她,知情人能少一个就算一个。”
宁氏两母子都是读过书的,有典型的当了婊子却偏要立牌坊的心理作祟。
他们自己就首先知道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见不得人,所以——
为了颜面和威信,便是对自家人也严格保密的。
“宁氏与杨成廉的口风的确极严,到最后如果非死不可,他们应该也豁不出去脸去将这些事情大肆张扬外泄。”顾瞻突然想到一个人,面色不禁微微凝重:“可是那个杨陈氏……”
此言一出,祁欢便拧眉回头朝身后他们过来的方向看去。
最近叶寻意还在小月子里,所以中秋宫宴她也缺席了没来。
可——
祁欢却也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这个所谓女主的存在。
今天她进宫来见过文妃的事,很快也会传到叶寻意的耳朵里,并且甚至也有可能现在就有宁王府方面或者叶寻意的眼线在附近盯着他们的行踪和举动。
依着叶寻意喜欢挖人隐私当把柄的恶习——
他们两个“杨家”之间的明争暗斗现在肯定早就引起那女人注意,她想要从宁氏和杨成廉口中透露出内情不容易……
可是——
那个杨陈氏,就是个目光短浅又贪生怕死的市井妇人!
要撬开她的嘴巴,应该不需要太费劲。
祁欢咬了下嘴唇,暗下决心:“实在不行,那就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她看向顾瞻。
说是不愿意算计人命,可是形势逼人,妇人之仁只会害了自己,终究这一日也是很快到来。
顾瞻明白她的心思,也没等她把话太直白的说出来,就拉过她的手,给她一个安抚的微笑:“我心里有数,这事儿你不用管了。”
顿了一下,还是怕她会有心理负担,就又说道:“只是叫她没法开口泄密而已,也不是非得要她的命不可。不过未免夜长梦多,这事儿得抓紧了,稍后出宫我便去办,最迟明天给你消息。”
她的忌讳和难处,他一直都有用心记得。
其实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就是这份心意最为暖心。
祁欢也回他一个笑容,然后就着被他抓在掌中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继续并行往前走。
顾瞻忍不住的又再追问:“还没说你究竟都跟槿兰苑里的那位说了些什么。”
祁欢的表情慢慢庄重了几分,片刻之后却是不答反问:“你能不能跟我说说,皇帝陛下究竟是个怎样性情的人?”
顾瞻怎么都没想到她会突如其来的问这个。
但他思维向来敏捷,也于瞬间明白方才祁欢都与文妃谈了些什么。
祁欢平时在他面前,除非是事情牵扯到她自家人身上了,否则她一般不会主动过问朝堂消息,更是避讳,从不主动打探皇家秘辛。
现在——
该是对待文妃一家人的事情上皇帝的态度终于叫她起了好奇心。
顾瞻笑了笑:“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出宫去再说吧。”
虽然这条御道之上十分清净空旷,可宫里人多眼杂,难保隔墙有耳。
两人原路返回,依旧自西侧宫门出的宫。
彼时宫门之外卫风和江玄他们那些人已经等得快长毛了。
百无聊赖间,见着他们出来,赶忙打起精神相迎:“世子,小姐。”
叶寻意就快出小月子了,叫杨陈氏闭嘴一事不能拖延,顾瞻第一时间便扯了卫风单独到旁边交代他做事。
其实虽然他避着她,祁欢也大概能猜到他会怎么做——
杨陈氏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中风偏瘫,眼歪嘴斜不能言语是经常会发生的事。
顾瞻体念她的心情,虽然有欲盖弥彰之嫌,她也是领情的。
其间卫风忍不住朝这边看过两次,她也只佯装不察。
之后卫风便翻身上马,先走了。
顾瞻重新折回来:“送你回家?”
“说好了出宫之后陪你吃饭去的。”祁欢看着眼停在旁边的马车,问他:“这里是不是离回云楼不远,不是太远的话我们就走过去,应该吃午饭刚好合适。”
以前顾瞻总是在这家酒楼订食盒,说下了朝可以顺路去取。
“不算很远,但是徒步的话,应该差不多得走半个时辰以上。”顾瞻思忖了一下回道。
祁欢有几日没出门,刚好也是闷得慌,就打发云兮他们:“你们先跟车过去吧,要个雅间,订一桌酒席,我们散散步,晚半个时辰左右过去。”
老井驾车带着他们先走,江玄则是牵着两匹马坠在后头跟着顾瞻二人。
宫城外围的这几条路上,平时最多见的就是巡逻的御林军,闲杂人等很少往这边闲逛。
路上正好也清净,祁欢就冲顾瞻飘过去一眼:“说说吧。”
“陛下的真实性情和你现在见到的其实差不多,在帝王里边算是比较宽和仁慈的一位了,当然,自幼修**王权术,当有的城府和手段谋略他也都有。”顾瞻微微仰头,边走边看着天边的流云,很是认真思索了一下,这才捡着能说的大概说了些:“陛下也不是先皇的长子,却是第一个嫡子,我大觐皇族传承比较推崇立嫡立长的祖法,所以陛下他也和当今太子一样很早就被立为储君。陛下的性格嘛,其实是随了先皇后,仁慈又宽厚,不过……”
他一个做臣子的,私下议论皇帝,总会是有些忌讳,提及一些不太好的字眼,难免迟疑停顿,“有时候过分仁慈,也会被视为软弱。加上先皇后生陛下的时候是早产,刚生下来那会儿还没觉得怎样,但后来长到四五岁,到了要启蒙读书和习武的时候,武术教习却说他在娘胎里有些先天不足之症,根骨较弱,不适合习武。本来这也没什么,古往今来那么多皇帝,也没几个是文武双全的,并且陛下他年幼时候在读书理政方面就表现出极强的天赋,所以在先皇和朝臣百姓眼中,他依旧是储君的最佳人选。”
“可是后来,还是出现了变故?”祁欢读过几本野史,也偶尔听杨氏和祁文景他们谈论两句往事,多少知道一些朝中的大动向。
尤其——
当年信王的谋逆案轰动无比,甚至其余孽到了今天都犹且还在作祟。
顾瞻侧目与她对视一眼,唇角的弧度惨淡的扯了一下,叹息道:“那是陛下八岁时,有个冬天的夜里在回寝宫的路上失足落水,他本来身体就不甚健硕,那一次大风寒彻底埋下了隐患……”
皇帝今年也才刚四十多岁的年纪,原书里祁欢记得没过几年他就驾崩了。
书上写是因为太子云湛死后,皇帝悲痛过度,又加上日理万机,积劳成疾。
祁欢暗暗一惊,脱口道:“所以,陛下他其实是身体一直不大好吗?”
她顿住脚步,扯住了顾瞻的袖子。
顾瞻也就顺势停下来。
皇帝于他而言,不仅是君上,更是他姐夫。
私心上,这个皇帝对他姐姐和一对儿侄子侄女都不错,他自然希望皇帝身体康健,可以长寿的。
只可惜——
事与愿违。
顾瞻眸中闪过一丝苦涩又无奈的情绪,算是默认:“那次意外之后,他的身体状况就大不如前,时不时的就要病一场。本来这消息先皇和先皇后都是勒令太医严禁外传,以免动荡到朝堂上去,可说来也可笑……太医倒是口风极严,后来是先皇自己对这个身体孱弱的儿子越来越没有信心。”
祁欢还是觉得不太对劲:“所以,先皇那时候是起了扶持信王取代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之意?”
回应她的,是顾瞻眸底更浓厚的嘲讽之色。
他摇头:“不,不是信王,是与陛下一母所出,同为嫡出皇子的麟王。”
祁欢对信王的过往所知不多,但是麟王云骧的大名却是如雷贯耳。
因为,他的死,是和秦颂的父亲秦豫丰绑在一起的。
先皇偏宠幼子,这在有着大位之争难题的皇家,是个极大的隐患。
想到十五年前南境战事上惨烈的一败,和秦颂对云氏皇族的压抑的仇视情绪……
一个巨大的阴谋论冲入脑海,叫祁欢一瞬间凌乱不已。
她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左边的袖袋,隔着衣料捏住了存放在那里的东西,突然感觉那东西成了烫手山芋。
“吓着你了?”顾瞻见她脸色都微微苍白起来,就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语气越发温和柔软起来,“当年旧事我也都是听的外界捕风捉影的一些传言,据说先皇的确起过废长立幼的心思,因为麟王云骧是个文武全才,小小年纪便天赋极高,但是在先皇后和麟王本人的全力劝说之下,他又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
祁欢脑中思绪飞转。
她以前也不是不好奇秦颂和顾瞻之间结仇甚至要闹刺杀的缘由,但是看他二人都对此讳莫如深,问顾瞻,他也只是模棱两可的解释说秦颂应该是对皇室怀恨,因为当年秦豫丰的死迁怒。
祁欢不是个太较真的人,人人都有隐私和难言之苦,她又给他们解决不了,就没必要非得插一脚进去,要求知道全貌。
可是现在——
她用力的捏着袖子,迫切的想要知道秦豫丰之死的内情。
“所以,这些所谓的传言究竟有没有可信度?”祁欢此刻心慌的厉害,极力的压制才能控制住局外人的立场,不叫自己的声音发抖。
好在——
顾瞻并没有心虚回避的表现。
他正视她的面孔,不避不让:“我听到的只是传言。据说是为了避免兄弟阋墙的惨剧,麟王离宫自立特别早,他少时跟随我祖父和父亲学习兵法策略,与我家关系很是不错,虽然我祖父和姐姐他们现在都对这个人绝口不提……可我知道我姐姐压着南境此次事件的内情、留着叶氏的性命是要做什么。陛下也不糊涂,他显然也是默许姐姐这般行事的。”
关于顾皇后与麟王云骧之间是否有一段旧情——
这话他昨天其实一度冲动的差点问出口了。
但终究——
没舍得!
他姐姐这些年为了站稳脚跟和替皇帝稳定后宫,也是步履维艰,过的不容易的。
男女私情于两夫妻之间始终是个大忌讳,姐姐她现在有夫婿,有儿女,一家四口至少是过的风平浪静……
他要贸然问起私情一事,若是没有,就是无风起浪,会给姐姐徒增困扰;而若是确有其事,那便等同于揭开了一道旧时伤疤。
横竖在南境的局势上,帝后的态度一目了然的明显。
有没有私情一说,都与如今的大局无甚相干。
“我,相信我姐姐。相信她不会做背信弃义,甚至于国于民都不利的事,我也相信她有识人之能,不会被居心叵测之徒蒙蔽诓骗。”顾瞻知道祁欢现在担心和怀疑的是什么,他只是坚定的注视着她的眼睛,字字恳切的表态:“他们都将十五年前南境一役的血债记在大成人的头上,就总不能是贼喊捉贼吧?”
顾瞻意志坚定的选择相信他的亲姐姐。
祁欢也可以义无反顾的选择相信顾瞻,可……
她现在却有点不敢盲从顾瞻所相信的。
如果她还只是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那无所谓,陪着他一起坚定的相信一次也无妨,错了也便错了,她没有伤害到任何人,永远都可以心安理得,活得坦然无负担。
可现在既然一脚踏进了局中来,她就必须要自己来慎重的判断事实与真相,以免一时不察而做了别人手里的棋子,最终要害人害己,追悔莫及。
她用力的抿了抿唇,捏着袖口的手指,指关节已经苍白一片,却是神色纠结迟疑着不置可否。
顾瞻的目光,最终也还是落在她的袖口,语气艰涩道:“你若不想去,那便交给我,这些事,本也不是你该出面去承担的。”
不参与,那么将来无论是非对错,就都与她无关。
顾瞻伸出手来。
最后关头,祁欢却后退了一步。
顾瞻手下落空,诧异的重新抬眸看向她的脸。
祁欢面上的神色此刻也是庄肃无比,明明心中忐忑不安,她却还是轻声的道:“还是由我来办吧,省得被人怀疑。”
话既出口,她也便快速释然,重新扯出一个笑容,上前拉了顾瞻的手:“走吧。”
她不愿意做的事,和做不到的事,顾瞻不问对错与艰难,统统都主动接手替她去做。
她现在虽然为难,可是做人却不能那么自私,她总也得站在顾瞻的立场为他也做些事的。
至于她所担忧纠结的是非与对错——
赌一把吧!
两人最后到底也没有真的徒步走到回云楼,走了一半左右,祁欢就发现裙摆太长,无端的蹭了一圈尘泥,脏的她实在有些难受,两人便上马赶了过去。
吃完午饭,顾瞻说下午自己有事,祁欢就没让他送,自己带了丫鬟侍卫回去。
顾瞻站在回云楼的门前一直目送祁欢的车马走远,他自己也便上马带着江玄离开。
没回平国公府,而是掉头又折回宫里,去了兵部衙门,见到了“凑巧”也在那的秦颂。
秦颂的脸色明显看着有些冷,本来正心不在焉的听那里当值的官员恭维。
见到顾瞻出现,他便是目色一寒,直接撇开那两个官员大步迎到了院子里,怒气冲冲道:“陛下驳回了我自请去雁岭关的折子,转而将我安排去了甘州军营,这是你去他那敲的边鼓吧?你凭什么插手干涉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