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这边,之前皇帝和朝臣议事,就是个清场的状态。
现在祁欢和云峥闹过来,李公公又提醒是和将军府的高云渺有关,虽然暂未禀报详情,可皇帝心里有数……
所以,这殿内依旧没喊宫人服侍。
只李公公将他二人引进来之后,又转身回去,立在了门边,规规矩矩的站着。
祁欢见到皇帝时,他正端着茶盏喝茶。
看上去神色如常,明明是个寻常脸色,却带有上位者不怒而威的气势。
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的单独面见皇帝,所以即便做足了心理准备,此刻心里也难免十分紧张。
云峥走在她前面两步,走到大殿正中就端端正正的跪下了:“儿臣见过父皇。”
祁欢也跟着跪地磕头:“臣女长宁侯府祁欢,见过皇帝陛下。贸然叨扰陛下,实属臣女莽撞,还请陛下恕罪。”
上面皇帝沉默了一阵。
祁欢没敢抬头。
但是在这刻意的沉默之下,她却明显感受到了一种打心理战的压力。
又过片刻,才听见龙椅之上的皇帝“唔”了一声。
他说:“朕的小舅子订了亲也没把你带进宫来给朕与皇后见见,今儿个倒是你自己先行找来了。行吧,择日不如撞日,抬头叫朕认认脸。”
他言语之间,似是含了那么一丝轻微的笑意,可是意味并不明显。
祁欢以往没跟他打过交道,甚至也不敢私下随便打听他的性情脾气。
因为皇族高贵,私下议论,若是有哪句话说不好……
一旦被居心叵测之人传出去,都有可能招致杀身之祸。
所以,祁欢一时也不能确定她说这话——
究竟是鼓励还是敲打!
可无论如何,她也还是硬着头皮第一时间抬起头来,再次告罪:“陛下日理万机,皇后娘娘亦是忙于宫务,臣女与顾世子的一点私事,也不敢叨扰到御前。”
皇帝的唇角疑似扯了一下,未置可否。
祁欢却收到跪在她侧前方的云峥,以眼角的余光又甩了她一记恶狠狠的眼刀。
祁欢只管规规矩矩的跪着,目不斜视。
皇帝却似乎并未注意到底下的波涛暗涌。
他垂眸又喝了口茶,这才轻描淡写的飘过来一个眼神:“说说吧,你又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儿,会惹得人家姑娘家告状都当面告到朕的御书房来了。”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随意的仿佛是在和儿子唠家常。
一时之间,祁欢心里就越发有些紧张没底。
她知道自己该先发制人,毕竟她的原告。
可——
座上的人是当朝天子,天下之主,她纵然有理也得先守规矩,便只乖顺的垂下眼帘,并未抢白。
云峥应该也没想到皇帝会给他机会先行澄清,微微怔愣之余连忙收摄心神,面有愧色的拱手道:“父皇恕罪,今日之事儿臣确实有失,但也绝非刻意。”
他顿了一下,做出几分难以启齿的模样来:“今日府上侧妃叶氏出面在绮园饭庄宴请一些亲友家的女眷,儿臣今日刚好无事,想着席上还有几位长辈,就也一并随她过去,露面打了个招呼。之后因为多喝了两杯,正在预订的小院厢房歇息,却有一醉酒的女子突然闯入。儿臣当时也有些微醺,神志不清,她主动投怀送抱……儿臣一时把持不住……后来这位祁家姑娘找过去,儿臣才知那醉酒是骠骑将军高长捷的女儿。当时,她二人正在隔壁院子的厢房用午膳……”
话到这里,他便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说高云渺是醉酒之后认错院子,主动去的他那……
这个说法,基本也是祁欢预料到的。
在皇帝表态之前,祁欢也没开口辩驳。
殿内短暂的又是沉默片刻。
皇帝没做声,云峥倒是不觉得怎样,可祁欢一个来告状的——
她居然忍着一句也不辩驳?
云峥忍不住稍稍侧目看了她一眼。
祁欢只是眼观鼻鼻观心的垂眸盯着地下金砖,皇帝不问她话,她似乎就打算不主动开口了。
云峥见状,便又磕了个头:“父皇,儿臣纵有行为不检之处,可确实也是阴差阳错,误会一场。儿臣自知丢了父皇和咱们皇家的颜面,若是高家……”
他想说高家若要追究,他一定负责。
皇帝却在这时候沉声开口,终于冲祁欢抬了抬下巴:“你怎么说?”
祁欢闻言,此刻已经定了心思!
皇帝在这当口截住云峥话茬,可见顾瞻所言非虚——
这位皇帝陛下的确是一心一意扶持太子的,他显然并不希望云峥拉拢到高家的同盟!
祁欢有了底气,于是接过话茬:“高家姑娘不需要宁王殿下负责,但她需要陛下和宁王殿下给她一个公道。之所以不是她进宫来亲自讨公道而是臣女前来,那是因为高家姑娘酒量不济,一直不省人事。宁王殿下辩称是他醉酒之后走错了院子去了您那,可臣女回去席上看到的却是她醉酒不省人事后失踪,在侧服侍的婢女被人打晕,她分明是被人强行掳走的。臣女之后在宁王殿下房里找到她时,她也是个人事不知的状态,是与不是?”
云峥不慌不忙的冷笑辩解:“本王之言,难道不比一个婢女之言更可信?”
“那婢女被人敲击后颈打晕过去的,可以请太医去查,看她今日有没有被人敲击昏迷的迹象。”祁欢道。
不等云峥再反驳,她就话锋一转:“当时我去的及时,宁王殿下尚未得手,我将昏迷的高家姑娘抢出来之后,她是个什么状态,不仅我与她身边今日所有跟随服侍的下人有目共睹,刚巧负责西市治安巡卫的昭阳公主殿下可也作证。殿下可以自恃身份,瞧不起下人的证言证词,您敢不敢与您的亲妹妹昭阳公主殿下当面对质?”
在绮园那会儿云澄袒护祁欢的态度就分外明显,云峥自然知道她不会配合自己,帮自己脱身。
他目光微微闪烁,仍是不慌不忙的挑了挑眉:“就算你们找见她时高家姑娘的确已失神智……可她是醉酒,她总不会也是被人打晕的吧?就不能是她趁清醒时候去了本王房里,之后才醉酒晕死的?”
一男一女衣衫不整的共处一室,这名声横竖是败了。
可他坚持辩称是高云渺醉酒之后自己去的他那……
这和他强行掳人之间,可是千差万别。
若是高云渺自己走错了院子,那她只能是活该,吃了亏高家也要自认倒霉。
但如果是他云峥堂堂一个皇子,设计掳走并且意图玷污官宦人家的闺女……
这就是一件连皇帝都不能包庇他的大罪过了。
这人无耻,祁欢早有准备。
所以她不温不火,继续说道:“当时高家姑娘之所以落单,是因为宁王殿下您那位侧妃以一个鸡毛蒜皮的理由将臣女去叫去花园叙旧了。殿下敢说事情就真有这么巧?这不是你们事先安排好的局,故意由叶侧妃出面将我叫走,好给殿下您趁火打劫的机会?”
“这也不过都是你一厢情愿的猜测罢了。”云峥毫不气馁的仍的否认。
那个理直气壮的样子——
就仿佛他当真半点没做亏心事似的。
祁欢于是不在以他打口水官司,郑重看向了皇帝道:“今日绮园饭庄高家姑娘的酒席是临时有人让出来的,然后就出现了第一个巧合,宁王府也在那里设宴;第二个巧合,便是绮园饭庄一共十个院子,宁王殿下休息的屋子偏偏就订在了我们隔壁;然后紧跟着第三个巧合就发生了,叶氏理由牵强的把我单独叫出去,致使高家姑娘单独留在了屋子里;再紧跟着……咱们先暂且当宁王殿下的说辞才是事实,那便是高家姑娘醉酒,又偏巧醉了乱逛,逛到了殿下的房间;然后就引出第五点巧合,宁王殿下与她同在京城,各种应酬的场合屡次同席,又刚巧不认得她;第六点巧合是殿下您刚好也喝多了酒,神志不清,才会见色起意;然后还有第八点就是……我们今日明明要的是低度数的酒水,却不知是谁的疏误给换成了能叫高家姑娘一杯就倒的烈酒……”
祁欢兀自说着,就笑了:“一两个巧合凑在一起,不足为奇,小半个时辰之内连续这么多巧合……宁王殿下是觉得听您讲故事的人都是傻瓜吗?”
却不知这个主意是云峥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叶寻意指使他的。
总归好像是跟叶寻意搭伙的人,都会染上一些狂傲自负,自作聪明的毛病。
皇帝高居帝位这些年,本就不好骗的。
本来李公公提一句“高家姑娘”他也就一眼洞穿了其中的猫腻。
现在祁欢一条条列出来——
自己的儿子做了这样丢人现眼的事,他这个做父亲的自然脸面上挂不住,脸色已经变得难看起来。
云峥此刻约莫是活撕了祁欢的心思都有,可是当着皇帝的面又不能发作,只强撑着气势冷冷的道:“横竖是你我各执一词,你说本王是在说故事,本王又何尝不觉得你是在强词夺理的编故事?”
祁欢不慌不忙,并不理会他,只对皇帝道:“陛下,高将军在为大觐拼命流血,守卫边疆,他忠于既是大觐朝廷,更是陛下,是云氏皇族,他的女儿绝不能不明不白遭人这般侮辱,总要给他个交代。”
“你要如何交代?”云峥反驳,“她一个姑娘家不检点,私自出门酗酒,你却硬要栽赃给本王?”
“殿下以为这案子就没法查吗?”祁欢道,“查封绮园饭庄,将所有人拿下逐一盘问,找出将烈酒换予高家姑娘饮用的是何人手笔;订下那桌席面又临时退订的张姓商贾,若是确有其人,顺藤摸瓜去找,自然也能将他追回,问出他是因何定了绮园的席位又退订;查验高家婢女的伤势,就能知道她的话和殿下的话谁更可信;再有,在这整件事里叶氏配合殿下你行事可是配合的明明白白,宁王殿下您若真是问心无愧,动刑审问她便是了……”
“你大胆!”云峥脸色一变,终于有些失控起来。
皇帝的口谕是叫他带叶寻意一起前来面圣,是他没让叶寻意来。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叶寻意和他也不是一条心。
他不让叶寻意来,是怕叶寻意扛不住皇帝的威压,当面就把他给卖了,所以干脆把人藏起来。
谁想祁家这个丫头更狠,居然要求直接刑讯逼供叶寻意!
“父皇……”云峥匆忙往前膝行了一步,就要再跟皇帝辩解。
祁欢却是率先冷笑出声:“你不敢,对吗?”
说着,也不等云峥回答,她也转向了皇帝,义正辞严道:“陛下,高家没有闹上公堂,甚至大张旗鼓的敲击宫门外的鸣冤鼓,不过是顾忌陛下和皇家的颜面罢了。”
案后的皇帝却始终一言不发。
他倒不是舍不得追究云峥,却是因为这事儿真要大张旗鼓的处置了——
高家那个女儿也就毁了!
确实如祁欢所言,高长捷在为国戍边,他总不能在京却不护着人家妻儿,寒了戍边将士的心。
最终,他暗暗提了口气,看向云峥,沉声道:“朕再给你一个坦白从宽的机会,这丫头指证你的事,你认是不认?”
“父皇,这丫头就是巧舌如簧,攀诬儿臣的。”云峥咬紧牙关,自是不认。
可同时,心里却早慌了。
他做这个局,太大,环节太多,也就注定了可以被攻破的地方也多。
他之所以敢一力强辩,也是料准了高家为了自己女儿的名声,不敢大闹。
可谁曾想,这个祁欢不仅找到皇帝面前,而且她思路清晰,已经将他所有的计划都捋顺了。
哪里有漏洞,哪里又破绽,都罗列的明明白白。
云峥这里正在一筹莫展之际,皇帝却没给他再行辩解的机会。
祁欢说那些话的重点就在叶寻意那,否则她不会把在整件事里起了那么大作用的叶寻意非要留在最后一个说!
高家对他表了忠心,他自然要给个态度出来。
“事关女人家的名声,这事不宜大张旗鼓的追查。”皇帝看向祁欢,“既然你一口咬定是叶氏配合宁王做的局,那朕就依你所请,送慎刑司,只拷问她一人如何?”
他在询问祁欢的意见。
云峥闻言,直接低吼出声:“父皇,叶氏是儿臣的侧妃,象征了儿臣的脸面,又无实证……怎能随意将她送慎刑司拷问?”
皇帝沉着脸冷声呵斥:“她是你的脸面,朕就不要脸面了吗?不管你是有心还是无意,就但凡你能稍微约束一下自己的德行,现在都不至于叫人家姑娘跑到朕的面前来告你的状。不能将叶氏收监拷问,难道朕要直接拷问你?”
云峥何尝不知道皇帝已经是为了保住颜面,让步了。
可是,他却不能让叶寻意去受刑。
皇帝见他一时消停下来,这才又缓和了语气再问祁欢:“朕可以应你所请,私下拷问叶氏,但是此事确实不宜声张……”
祁欢自然见好就收,叩首道:“臣女只要一个公道,不管叶氏供述的结果为何,只要陛下秉公处置了,臣女绝不会再揪住此时为难宁王殿下。”
云峥是皇帝的亲儿子,她从来也没打算会靠着这件事就让皇帝把这个儿子给废了。
但是叶寻意在皇帝这里也是有前科的,想必有这么默契——
只要把她拉去了慎刑司,她就不可能再活着出来了!
皇帝正待颔首……
情急之下,云峥突然又一个响头磕在地上:“父皇,叶氏不能进慎刑司,她已身怀六甲,有了儿臣的骨肉。”
祁欢:……
撒这种谎有用吗?只要太医过去把个脉,立刻就会露馅!
这位宁王殿下这是狗急跳墙了。
祁欢抬眸去看皇帝,果然皇帝也露出几分一言难尽的表情。
恰在此时,昭阳公主云澄从殿外进来。
她是除太子之外又一个进皇帝御书房不需要通禀之人。
而事实上,她过来也已经有一会儿了,一直站在外面听着祁欢与云峥对峙。
云峥一见她来,只当她是来落井下石的,危机感一瞬间将他淹没,他连忙又道:“父皇,叶氏已有身孕,他怀的也是父皇的孙儿……”
还没等他说完,却是云澄神情古怪的看了他一眼,不冷不热道:“既然怀了那就把她关在宁王府养胎呗,只要她不跑,等孩子生下来再把人送慎刑司不就行了。”
她没看祁欢,径直走到皇帝案前:“父皇这里得闲吗?母后她又唠叨我,让我在这躲躲吧。”
皇帝脸上立时便见出几分笑意,但随后又飞快收敛。
“那个……”他看向祁欢,欲言又止。
祁欢虽不晓得云澄何故突然出现搅局,甚至……
有几分是维护叶寻意那意思?
但前面若不是云澄出现帮她,她和高云渺今天都很难全身而退。
她欠着对方人情,此时也没多少纠结犹豫,立刻便道:“皇嗣要紧,臣女和高家都也不愿伤及无辜。”
说着,又问云峥:“敢问凝望殿下,侧妃娘娘有孕多久了?”
云峥自然不必对她有问必答,但是这个问题,即使祁欢不问,稍后皇帝也会问。
所以,他硬着头皮道:“还不到两月。”
祁欢于是没再说话。
八个月之后叶寻意生不出孩子来,他们俩头上自然还要加一条欺君之罪!
皇帝还算是个很公正的人,祁欢不再咄咄逼人,他也立刻投桃报李,冷着脸对云峥道:“叶氏生产之前,你也禁足在府,好好读一读圣贤书,约束好自己的言行,再有乌七八糟的消息传到朕的耳朵里,朕定不饶你。”
云峥一口气险些噎得他背过去。
禁足在王府八个月,禁止他参加朝政,这个损失——
他若真得手,挟制住了高家也就算了。
现在这算什么?
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张了张嘴,想要求情。
可是看皇帝的脸色又知道多说无益,最后只能咬牙忍了。
皇帝挥挥手,打发了他们。
祁欢仍是守着规矩,等云峥先走之后,她才跟在后面离开。
云峥气得不轻,又不能在宫里做什么,所以走的很快,等祁欢从殿内出来,他都已经出院子离开了。
李公公笑眯眯,又叫了小太监给祁欢引路送她出去,同时好心提醒:“高家姑娘受了委屈,陛下会予以补偿安抚的,姑娘您也宽宽心。”
这是——
怕她心里不忿,再继续私下和云峥为难。
祁欢不是不知好歹的人,逼着人家亲爹杀亲儿子的事,她没那么自不量力去做。
所以,她面露感激的冲李公公道了谢。
那小太监将她送出了宫门,祁欢走到马车旁边,一言不发的刚要上车,却看沿着围墙的那条路上有日子没见的秦颂匆匆打马而来。
他神情明显透着沉郁与凝重,直奔到祁家的马车前面,上下打量了祁欢一眼,直接问:“你这是已经从宫里出来了还是刚到?”
可是也没等祁欢回答,他已经下马,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拉着便走。
似乎——
他是来阻止她进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