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青云明显早有准备。
闻言,默得一时。
之后,他便认真思索忖度起来:“这次会试,我虽不敢说十拿九稳,但是起码自信发挥也未有失常。只要不是运气差到和阅卷官的个人喜好相悖……只求一个榜上有名,应该不成问题。”
他的天赋不差,又从小刻苦。
加上家里重金聘请良师一对一的教导,他若不是为着藏拙,再早个四五年去参加乡试都未必落选。
而这一次,备战此次春闱,更可以是严阵以待。
这一两年里,陆陆续续的他试着答了好些前面几届的考题,由杨氏和祁文景托关系,请了历届阅卷官点评,收到的反馈评价多是不错的。
那些做学问的文臣大儒,个个脾气硬,不用担心他们听说是长宁侯府子弟的文章就刻意逢迎,点评多是犀利又中肯的。
所以,这里并非是杨青云盲目自信。
可是——
春闱会试的角逐从来都异常残酷,其中也掺杂了各种的主观因素,在这件事上他能做的最大努力就是尽人事听天命。
这些道理,杨氏自然也都是懂得的。
她叫了杨青云过来说话,也并非就是要给外甥施压,只是……
事到临头,心里的焦灼压都压不住。
她用力捏着手里的帕子,神色凝重又忧虑的一时竟也不知如何接茬。
杨青云知她心中不安,只能再次主动打破沉默:“知道他此次回京将要履职的确切差事吗?”
杨氏脸上控制不住的浮现出几分恼意和躁色,虽是不愿意承认,却也还是不得不实话实说:“如果不出意外,将是右都御史。”
这个职位,已经是从一品。
只差半步即可登顶。
杨青云心里,也有那么顷刻之间直接被压得没能喘过起来。
但他面上却是不显,依旧是一副没心没肺的大度模样,冷笑道:“前面连任了两届外任的巡抚,此次回京,再升一级也算顺理成章。”
杨氏心中说不上的压抑和不安。
她不是个多醉心名利与官场之人,可眼下的这个处境,却逼着她心里近乎疯狂的日日祈祷……
祈祷无论如何,杨青云这一脚一定得是要先顺利的踏进官场里去。
那人进了督察员和御史台,她都怕,右都御史主要负责的还是地方上的官场,本就算杨青云一朝高中,她也不会放心让他去放外任,是无论如何,动用一切的关系手段,也得把人留在京城的。
天子脚下,才是相对而言最安全的地方。
所以,那人就算做了右都御史,也还不是最坏的,前方总还是有路走的。
现在真就唯恐是……
杨青云万一不幸落第,以后对方一定会从中作梗,下一届只怕他连参加会试的机会都拿不到。
而这些话,不用她说,杨青云自己心里也是有数的。
见状,反而无所谓的爽朗一笑,反过来安慰她:“没关系啊姑母,咱们退一万步讲,就算您这外甥不争气,断了踏进官场这条路,但咱们也不再是二十年前的咱们了,未雨绸缪忍耐了这些年,一番布署下来,自保也总是没问题的。”
他们杨家,搬到长汀镇之后,就开始广结善缘,乐善好施的名声惠及乡里。
谁说无权无势的人,就只能任人宰割?
真逼到一定的份上——
推翻皇权的也往往都是民心和民意。
依着杨家在当地的根基地位,还真没有人能借莫须有,就在离京这么近的长汀镇对他们下黑手。
只是——
一直这般被动的日子,到底也是不好过的。
杨氏心乱如麻,此时也只能顺着他的话茬道:“是啊,尽人事,听天命吧。咱们这一家人,虽是算不得什么善人和好人,可也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恶事。为今所剩,也仅是这一点子心气儿了。但愿……就但愿吧,否则将来到了九泉之下,我也不晓得怎么去见你外祖母和父亲了。”
她实在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此刻情绪所致,便忙是拿了帕子去压眼角:“我就是跟你提个醒儿,以后你在京的行事也要更加小心才好。另外,这事儿你也尽快捎信告知一下家里。欢儿那里喝多了,我不放心,先回去了。”
许是继续对着杨青云,她情绪这要彻底控制不住,话音未落,就匆匆忙忙的瞥下杨青云回去了。
杨青云没有追她,也没有拦她。
只是看着她匆匆而行的背影,眼中神色一寸一寸的暗沉凝重了起来。
直至最后……
那张从来都是阳光灿烂的脸庞上,已经是一片山雨欲来之前的风雷之势。
他抬脚,也快步走过回廊,回了二院自己的房间。
云北原是跟着他的,后来见杨氏单独叫了他去说私房话,就守在了大花园入口戒备。
此时见他神色不对,也是瞬间心弦紧绷,整个人都莫名紧张起来。
杨青云前脚进去,他就反手关紧了房门。
杨青云坐到案后,撸袖子去提笔;“研墨。”
云北将房门插上,也顾不上去打水,就着桌上杨青云喝剩下的半碗冷茶汤,到了一点进砚台,手脚麻利的干活儿。
杨青云写家书,未曾避讳他。
云北是识字的,从他旁边看着家书内容,便是惊骇不已。
杨青云尽量言简意赅的把事情交代了,又去箱笼自己的行李里取了信封和火漆印章,将私信用火漆郑重的封了:“今天天色已晚,赶夜路不安全,明日一早……这封信你亲自回家去送。”
顿了一下,又是由衷的常长出一口气:“好在是这会儿大哥新婚燕尔,这阵子都不曾再出海。”
云北却是为着他信上措辞依旧心惊,忍不住含蓄问道:“二公子,您也说了咱们大公子正是新婚燕尔之际,这事情……真有这么严重吗?就单冲着咱们杨家在长汀县的威望和根基,至少也没人敢于轻举妄动吧?再退一万步讲……这里不还有姑奶奶这个勋爵人家的世子夫人……”
他花未说完,就被杨青云严厉的打断了。
他神情透着明显的不悦,沉声警告:“就是因为姑母和表妹他们,当初要不是为了我们全家,姑母何至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嫁到这样的人家来,过这样糟心的日子。前面二十余年,我们杨家祖孙三代的风浪都是她在前面替我们挡的,事到如今,她处境何其艰难?这次表妹退婚之后,再想要高家寻个得力的婆家庇护怕是很难了,我们一家龟缩在长汀县,只要不冒头,的确保个平安富贵是无虞了,可姑母他们母子三人却离不了这个京城和这个长宁侯府的。”
这二十多年的艰辛和委屈,自他父亲过世之后,姑母就再连个倾诉委屈的人都没有了。
可她依旧是竭尽所能,护持了自己母子四人这些年。
杨青云自己其实是个十分感性的人,他心里也很明白,但凡是他自己不愿意,杨氏也逼不得他来走官场仕途这条路。
甚至于——
他也明白,杨氏这样做,多少也是有些私心的,她想借着培养他,想要以他之力将来再反过来护持一下她自己的两个孩子。
人人都会有私心的,可是生而为人,却总不能为了旁人偶尔的一点私心算计就全盘抹煞了他曾经对你的恩。
也许,旁人不是这样的。
可是——
他们杨家的人就是这么“傻”。
便像是杨氏这些年所做的一样,如今他也想不遗余力的试一试,倾尽所有的试一试,看他们兄弟能不能也反过来成为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的倚仗和壁垒。
云北瞧见他眼中浮现的水光。
同时,也更加清楚的看到了那层水光之下,他的坚定和决心。
自知说错话,云北连忙跪倒在地请罪:“是小的失言,信明日一早小的就回去送,一定亲手交到大公子手中。”
杨青云没有说话。
外面的天光逐渐黯淡下来,就如是他此时眼前一眼看不到底的前程和去路。
可是——
他依旧在坚定不移的等一个天亮。
这边栖霞园里,祁欢醉得不省人事,杨氏心里实在是又乱又不踏实,虽然知道云兮她们一定能照顾好她,却还是执意把人留在了自己房里,由她自己守着。
这一夜,她心绪不宁,直接连寝衣都没换,就坐在床边,握着女儿的手,一直守她到天亮。
祁欢是从下午回来的路上就开始睡,这一觉足足睡了六个时辰还多。
等再口干舌燥的睁开眼,屋里点了整夜的烛火都已经烧到尽头。
窗外的天色只透着几分微亮,万籁俱寂。
她这个身体的酒量尚可,应该只是以前不常常喝,还没适应,这才睡了好长一觉,这会儿睡醒,也就深思清明,甚至都没有感觉到宿醉的头疼不合适。
就是昨晚没有洗漱就直接睡了,这会儿一身酒气,嘴里又苦又涩。
这会儿她自己都嫌弃自己,皱着眉头刚翻了身要起来,却发现手掌被人握。
屋子里光线暗,她尚没反映过来这是在杨氏屋里,登时吓了一跳,连忙弹做起来。
杨氏本来就没睡,见她生龙活虎的醒过来,就也微笑站起身来:“睡醒了?怎么还一惊一乍的?酒醒了没?”
她转身走到墙角的盆架那,打湿一方帕子拿过来。
祁欢下意识接过去,使劲的抹了两把脸。
感觉脸上糊了一层的酒气散去,她也才彻底反应过来自己在那里,再看杨氏身上还是昨日那身衣裳,却又当先皱了眉头:“您守了我一夜?怎么不把我送回春雨斋去睡?”
心里却是无限懊恼起来。
知道杨氏疼女儿,她早该注意,不该贪杯的。
杨氏把帕子从她手中抽走,随意扔在旁边的凳子上,依旧没丝毫苛责之意:“早上想吃什么?我吩咐小厨房给你做。”
祁欢一瞬间心中百感交集,有种说不出的不是滋味儿。
她上辈子的妈,太倡导独立自主了,好像从她记事起就没这么“肉麻兮兮”的关心过她。
倒也不是说教育子女早点独立是什么坏事,就是跟杨氏在一起,她仿佛陆续体会到了更多叫人心生柔软的感动。
杨氏站在床边,等她的回答。
屋子里本来就没怎么有光,祁欢甚至看不清她脸上确切的五官和表情。
但她爬起来,跪着在床上伸手搂住了杨氏的脖子,顺理成章的耍赖撒娇:“母亲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我不挑食。”
女儿身上的温度隔着薄薄的中衣印刻在她掌心里,这种温暖又踏实的感觉也是真实的。
杨氏木然的脸上,唇角也跟着扬起一个弧度,嘴上却是嫌弃将她赶开了:“一身酒气臭烘烘的,还往我身上蹭。”
这点自觉,祁欢是有的。
她自己都嫌弃自己这一身的味儿,更不会觉得因为她顶着杨氏女儿的身份,杨氏就能喜欢了。
于是嘿嘿干笑两声,便趴下床去洗脸漱口。
之后又叫人重新打了盆水进来伺候杨氏洗漱,顺便换了身衣裳。
祁元辰今天起得也比平时略早了半个时辰,穿好衣裳就从厢房蹭蹭蹭的跑过来。
祁欢带着他玩了会儿自娱自乐的小游戏,姐弟两个坐在饭桌前等吃饭。
杨氏从里屋看在眼里,含笑的眉目间总控制不住的浮现几抹心事重重的忧虑。
等到吃完了早饭,她便直接挥手打发了祁欢:“既然没事了就回你自己那边去吧,别在这吵我了。”
祁欢自然也好几腾地方给她休息,顺手把祁元辰也牵上了,却是走了两步又突然回头:“母亲,昨天高家表哥不是送了我好些果子酒么?您放哪儿了?可别是放到公中的库房里去了。”
万一被别人拿去喝了,总不能真是再觍着脸跑高家去要吧?
杨氏还不及说话,云娘子先忍不住笑道:“大小姐还记着这茬儿呢?昨天可差点就闹出笑话来了。”
“哪儿能呢?”祁欢多少是有几分心虚的,面上却是嘴硬,低头揉了揉祁元辰的脸蛋儿,“我心里可有数着呢。”
提起那些酒,杨氏就不可避免又想到顾瞻的事。
她和祁文婧的想法一样——
顾瞻既然从顾皇后处要了那么些珍藏出来,那么不管他说没说实话,顾皇后都很快就能知道那些好酒都被他用在何处了。
她心中顿感忧虑,有意想提点祁欢两句,在宫里有了明确的态度之前……
好像也是无从说起。
好在祁欢确实没发现有什么不妥,她斟酌再三,还是选择了得过且过:“昨儿个就直接叫人都给你搬过去了,现在就回去接着喝吧,好好一个姑娘家,跟只醉猫儿似的,好看吗?”
祁欢自己理亏,知道她是挤兑自己也不好回嘴,仍是假笑着领着祁元辰走了。
之后连着几日,杨氏都心浮气躁,吃不好也睡不着,整个人又肉眼可见的憔悴了。
祁欢带她去了同济医馆一趟,胡大夫给她诊脉之后说是忧思过剩,引发的了气血滞涩,给扎了针,又开了些消火去燥的药,却也都是收效甚微。
祁欢知道这是放榜的日子将近,她怕是为着杨青云会试的成绩担心。
可是这事儿劝不得,也帮不了,她也只能是每天带着祁元辰多在杨氏那待会儿,闹一闹,说说笑话,逗着她乐一乐,也好分了心思,别一直想着那件事了。
四月初十那日,第一次放榜,总算是定了杨氏的心。
长宁侯府祁家先后收到两份报喜文书——
寄住在府上的表公子杨青云,与他们自家子弟祁元铭双双取得了一日之后入宫参加殿试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