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在帐内畅聊入迷,把守在帐外的米擒副将等急了,进来催促。
元无忧没敢让万郁无虞把自己抱出去,但他紧张她的伤,一路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待她一出去,眼前赫然就是新野城外,育水河边。
党项还是来攻打新野了。
不过因风陵王被送来,他依言撤兵,也放了襄阳太守。
彼时俩人并肩而立,站在一片虞美人花海前,眺望远方。
元无忧眼尖地发现他身后,杵着刻有“美人之墓”的石碑,刚想给他解释,万郁无虞就指着新野坡外的育水河道:
“这条河,埋了我祖辈三代。”
“啊?”
“我姥姥,母亲,弟弟…都死在这里。”他嗤地一笑,
“我还以为荆襄之地多难攻破呢,原来只是周国要她们死。”
元无忧自觉面上挂不住,又听不太懂,便岔开话。
“我倒没听说过你姥姥跟新野有渊源,只是令堂……不是病死在长安吗?”
“我母亲…其实病逝在了新野。”
与她并肩而站的犀甲少年,出声低沉、缓和起来。
“三年前,党项闹饥荒,拓跋部族人半数死于饥寒,母亲就向华胥请求赈灾粮,可先帝暴毙,储君失踪,自然无果,北周就在这时,许诺以口粮招降,母亲就率领族人去了……”
万郁无虞是第一次跟她说出这些旧事,他语气平静,娓娓道来,吐字却愈发低哑艰涩。
听到这里,元无忧满眼痛心。
“原来是这样?那你怎么不解释……还让我以为你真是个叛徒。”
“跟别人解释有何用?为吃饱饭而叛国,只会惹周国人耻笑。”
少年侧过如若刀削的半张脸,黑亮凤眸阴寒地看着她。“跟你解释又有何用?那时你下落不明,华胥自身难保,拓跋部除了叛国,唯有等死。”
元无忧噎住,不再多言。
万郁无虞继续道,
“我来了长安才知,南梁刚刚入侵新野,周国招降拓跋部,是为派我母亲去平叛。给族人换来口粮后,母亲却染上了南梁的瘟疫,周国人都不肯医治她,任由她溃烂而死。”
“周国竟然出过这种损招?不会是宇文怀璧批的吧?他都能让令堂死在长安了,就没派个御医给她治治吗?”
“与陛下无关!我也以为她回了长安,后来才知,原来她死在了新野…是督军叱罗协怕府兵染病,抛弃了母亲,可他是太宰亲信,他的命令,没人敢不听从。”
“这叱罗协……可真是害人不浅啊。他哪天被仇家当街砍死,我都不会诧异的。”
“我今天刚给她立了碑。母亲的尸骨就扔在这片花田里,已经不剩几块了。”
他原本语气平静,到这里就有些沉重、悲怆了。
“我能认出她的骨头,是因她胳膊骨上,有被刀劈断的裂痕,是当初我在永巷被你救走后,她为和我断绝母子关系,自己砍的。”
元无忧听得感同身受的悲伤,瞬间断绝了把这片花田来历、说给他听的想法。
“令堂……为人还挺好的。”
“她对族人也很好。只可惜,女人一旦当了昏君,爱上男人后就会变得不幸。”
万郁无虞说到这里,深蓝凤眸还瞥了一眼身旁的姑娘。他本想指桑骂槐警告她,又觉得把自己也骂了,只好轻咳了声,找补道:
“但我跟那个男人可不一样!”
“周国还说你战场弑父呢。”
“哼,那是他自己重伤不治!我要是想杀他,就不会留到几年前才动手。”
“周国那么污蔑你,你也能忍?”
“我名声越恶毒,就越少有人敢惹我,除了宇文家那几个皇亲国戚,也没几个敢欺负我了。”
说到这里,万郁无虞轻声地试探问:
“我母亲的墓碑就在附近,你要不要……陪我去看看?”
与元无忧并肩而站的少年头也没回,他说话时那么爱盯着别人的,此时竟回避了,是怕她拒绝?
她只怔愣了一下,便应声,“走吧。”
俩人抬腿迈步,走到了“美人之墓”旁边,元无忧果真瞧见有个多出来的石碑,中间拿羌语写的,但她看不太懂。
元无忧愕然,“这俩……怎么放一起了?”
万郁无虞抬眼看向她,“你说过,新野城外有片虞美人,是你父母最恩爱时的见证。还有个虞美人之墓呢……我也算陪你来看了。”
元无忧一时感动,又不敢借题发挥,毕竟这里也是他母亲的坟。
只看着旁边的碑问,“我要拜祭一下令堂吗?”
说罢便躬身作揖,却被万郁无虞拦住。
“你拜什么?她是臣你是君。”
元无忧噎住,随即他闷声道,
“除了族人,也就是……我家人用得着拜祭她了。”说一出口,万郁无虞就赶忙找补,
“我胡说的,你别在意。”
俩人对着沉默,气氛死寂一片之后,万郁无虞冲面前的两座碑,眼神空洞远望。
“每个部落的消亡都是因为失去主权,就像我姥姥从柔然而来,所谓入乡随俗,就是被汉人吞并了。现在党项所有人都怕我也失去斗志,把江山换美人,我更不能让他们失望。”
“把江山换美人?你让他们说清楚,那是谁的江山,谁是美人。”
身旁的女国主嗓音沉稳清亮,中气十足。语气轻松像在打趣,但不难听出她的质疑和反驳。
万郁无虞跟她自幼一起长起来的,自然听得懂她没直说的话,心头更加悲凉了。
“现在眼前的一切,当然是你的江山。可他们说的江山在北方,想必你从未去过。”
“有多北?我也没少去突厥和室韦啊。”
“幼时,母亲曾带我去过柔然故土,那里比突厥室韦更北,在天山南。”
元无忧愣了一下,凤眸倏然瞪大,
“……等等,你要把自己送哪儿去?去北海来个苏武牧羊啊?你不要我了吗?”
少年头也没回,依旧目视前方。却语气冷漠地回应着她,
“抱歉,我从幼时第一次见你,就把你视作亲人,但仅此而已。因为我不能因为自己的私情,断送族人的未来。”
“你若往天山而去,不也是断送了拓跋部的族人未来吗?”
“今日的党项拓跋部,本就是天山南渡的遗民!你们元家,不也如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