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未临,暑意已至,瓦下枝头,虫蚁鸣声四起,夜色下暖风徐徐,熏得人汗津细细渗出。
嘉陵城内,夜市不散,宵禁不止,只因今夜乃是大唐君王的寿诞。
晚膳之后,闲来无事的人三三两两坐在茶肆之中,猜测着宫中该是何等气派的模样,但凡当中有人识得些宫中当差之人,无不是成了其余众人追问的对象,而后者亦是骄傲异常的说着些道听途说来的桥段。
此刻,无数人议论纷纷的皇宫内,华灯满廊,明珠玉壶挂宫阁,璀璨明亮耀堂殿,将那漆漆夜色给驱赶个殆尽。
朝天殿,琴弦和乐声,长袖翩然舞,俏丽年华几多彩,妙曼身姿楚怜怜,着实令人赏心悦目。
高台之上,唐皇一身皂色飞龙服,食指在盛满佳肴的低案上轻轻扣着,显然对眼前的表演很是满意。
高台之下,两侧坐着东陵王,李梦筱姐弟,李风哥兄妹,绛绿裙衣的李云英,还有一个满脸稚气,乌溜溜的双眼盯着宫殿四处打量的白衣小童,李晗。
这宫宴委实是一场家宴。
一曲舞罢,舞女长袖舞风翩然离去,唐皇扫了眼殿下诸人,略带遗憾的道,“若不是七弟抽不开身,倒也是齐聚了……”
话音落下,李风歌起身行了一礼道,“还请圣上恕罪,春意将尽,天也越发的热了,很快就要到了绵雨不绝之节,而信阳依乌江之畔,父王他得早些做上准备,以免水利失事,洪涝趁势而出,使得百姓遭受苦难。”
“唉,这些年也是苦了七弟了
。”
唐皇举起了手中的玉盏,“既然你父王不在,那便由你替他喝了朕敬他的这杯酒。”
“李风歌替父王谢过圣上。”
琼浆饮后,李风歌从身旁取出一个雕花檀木盒来,双手呈在胸前,“圣上,这是父王令风歌带来的贺礼。”
候在一边为唐皇斟酒的张立士忙小跑着下了台阶,从李风歌手中取了檀木盒,小心翼翼的递到了唐皇身前。
檀木盒里,是几支大小不一的毛笔,笔杆通体白皙温润,一条飞龙盘旋其上,流光莹莹,似玉非玉。
“父王知晓圣上钟情于笔墨,遂特意命人制作了这套纂笔,笔身为乌江里的异兽骨所做,至于那笔毛则是鹄鸟腹部的羽毛制成。”
闻得此言,唐皇笑声爽朗而起,“此物深得朕欢喜,尔等回信阳后替朕与你父王好生道谢。”
“父皇,儿臣也准备了一份贺礼。”
似怕风头被抢了去,李泽慌不迭的站了起来,或许是太过着急,险些撞到了身前的低案上。
见李泽这般模样,正与李茗说着悄悄话的李梦筱眼中不由露出一丝责备之意,纤细的玉手帮他扯了扯皱起的二色金蛟龙穿云大青袍子,“泽弟,怎番如此的不小心?”
“无妨,朕倒是对皇儿的礼物很是好奇。”
有唐皇这句话,李泽调皮地对着李梦筱吐了吐舌头,继而从坐下取出两幅字来,“父皇身为一国之君,整个大唐天下都是父皇囊中之物,所以儿臣觉得无论金银珠宝还是玉器玩物都本为父皇所有,也无法表达出儿臣心中的欢喜,思前想去,儿臣唯有写了幅字以祝父皇福与天齐,万寿无疆。”
稚嫩脸憋得通红,显然这段话也是背诵了许久,如今李泽也是卯足了劲一口气说完,小脸上自是抹不去的紧张与激动之色。
一旁,张立士接过两幅字,颇为小心的打了开,蓝色云锦边的宣纸上正是写着李泽刚开说得‘福与天齐,万寿无疆’八个大字,字体虽不及名家之作,但也有几分韵味。
“皇子殿下当真是写的一手好字呢。”
率先见到字的张立士笑着轻声道了句,稍后唤来两个小太监将字对着众人展开。
见得这幅字,唐皇又一次大笑了起来,“恩,泽儿的字大有长进,朕很喜欢!”
听得唐皇这句话,李泽原胖的小脸上露出个无比开心的笑容,兴高采烈的坐下后,竟是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
“皇子殿下!”
李泽此举惊得张立士脱口惊呼,李泽不过七岁童子,虽然他的酒水是百花露,不易醉人,但见他如此豪饮,张立士仍是颇有担心。
高台上,唐皇却是笑着捋着胡须,“无妨,既然高兴,便由他去吧。”
稍后,李云英等人皆是送上了精心准备的礼品,就连懵懂不知事的刘晗也将衍生托他带来的几株灵草呈了上。
而东陵王始终安静的坐在那里,自斟自饮
。
众人的目光也都落在了东陵王的身上,东陵王与唐皇的兄弟之情天下人皆知,今夜的贺寿也是由东陵王亲手筹办,所以殿上的人无不想着要瞧一瞧东陵王究竟准备了怎样的难得宝物。
像是察觉了四处投来的目光,东陵王放下了正要倒酒的青花胚底牡丹壶,笑着环顾一周,“正如泽儿所说,天下皆归皇兄所有,所以皇弟我思来想去都没有笃定出选择怎样的东西才能符合皇兄这一国之君,当真是令人苦恼呢。”
一番似玩笑之言,引来其余之人一阵笑意。
有些无奈的耸了耸肩,东陵王略带无赖地道,“天底下所有的东西都归皇兄,倒不如皇兄送我一样东西如何?”
嘴边含笑,唐皇当即出声应道,“皇弟与我手足情深,只要是你所想之物,朕定当赠送予你。”
端起玉盏,微微晃动杯盏中精益剔透的酒水,荡开那倒影的灯火,东陵王似笑非笑的道,“不如将这大唐江山送与我如何?”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正待其余人以为东陵王只是说着玩笑之言时,一道身影匆匆的跑进了殿内,“圣上恕罪,京师有变,禁军、飞甲都出现了谋逆之徒,就连驻扎在城外的东风卫也发生了叛变,正在进攻着西华门!”
“当啷!”
高台之上,玉杯落地,支离破碎。
唐皇面露寒意,“十四弟,这就是你送给朕的寿礼?”
东陵王缓缓站了起来,手中仍是拿着酒盏,抿了一口悠悠道,“我是为了大唐江山。”
如此场面,李云英很是着急的道,“四哥,十四弟,兄弟相残之事有过一次还不够么!”
“八妹,你带着其他人先行离去,朕向你保证,不会取他性命的。”
随手将杯盏扔了出去,东陵王微微颔首,“也是,八姐,你带人走吧,有些话我们二人之间说起来倒也是方便,倘若今晚我胜了,定不会杀了他。”
美目中怒气闪过,李云英气恼的一甩云水袖袍,“当年的事情已经足够罪孽深重,尔等好自为之!”
说罢,李云英牵着刘晗往外走去,李风歌欠身一礼,眼中流光异转,带着已梨花带雨的李茗追了上去。
那被吓懵的李梦筱姐弟不愿离去,但被唐皇怒目扫过,唯有心里揣着担忧很不情愿的出了大殿。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大殿内,铜盏中灯火静静燃着,照着那一君一臣身影,这对曾经患难与共的血脉兄弟。
“朕怕是永远都不会想到十四弟你竟然会谋反!”
唐皇的语中有着止不住的怒意,胸口起伏不断,很显然,正在极力的压制着险些喷发出来的怒意。
像是半点不受唐皇怒意的影响,东陵王惨白的脸上笑意不退,伸手抚过两鬓垂下的发梢,那本该乌黑的长发不知何时多了银霜之色。
“呵呵,皇兄,你执掌大唐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这二十年内我的头发都已经白了,可是说好的大唐盛世在何处
!当年你意气风发,恨不得气吞万里,但是坐上皇位后,你越发的畏首畏尾,连那小小的供奉院下院都不能真心为你所用,贪官污吏亦是睁一眼闭一眼,更不用说重现贞观盛世!你一直活在自以天下太平仁君圣主的美梦之中,难道瞧不出大唐正越发的不如先前!”
或许是说得太过激动,东陵王止不住的咳嗽了起来,一丝鲜血也顺着他的嘴角边流出。
高台之上,唐皇的脸色阴沉如寒霜,极为的令人胆颤,“这就是你谋反的缘由?”
“这难道还够!大唐江山当千秋万代相传,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它毁在你的手里!”
喘着粗气,东陵王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了异样的红晕,整个人也在止不住的颤抖着。
双眼中闪过一丝的哀伤之色,唐皇缓缓开口道,“当年一战,血流成河,三皇兄战死,他这一脉如今也只剩下嫡孙晗儿;老七与朕皆是一双儿女;八妹因刘汉那人至今未嫁;而十四弟你因救朕染疾多年,也无子嗣,我大唐血脉正是凋零之时,你又何苦这番,倘若十四弟你在乎这皇位,朕可以让与你,正如朕刚才所言,只要你开口,什么东西朕都会拱手相让。”
说完这句,二人都沉默了下来,似乎想起了那个夜晚,那个有失去,也有得到却再也不想回忆的夜晚。
良久,东陵王用袖口擦过嘴边的血迹,满脸苦笑之色,“这些年,我时常对自己说再等等,或许皇兄你在下一局大棋,布局总是需要时间,可是二十年过去了,我实在等不下去了,而且我也时日不多,唯有这番铤而走险。”
言语凄凉,颇多无奈。
唐皇悲情更胜先前,又是许久不作声,呆坐在那里,仿若石化了一般。
“唉……”
好一会之后,唐皇哀叹一声,“朕确实有负众望,细细想来,这些年委实有许多不足之处,或许是老了,总是想着持平为和之道,却忘记了不破不立这个道理。”
哀叹之后,唐皇抬首望向了东陵王,“可即便是朕有诸多不是,十四弟你也不该私通匈奴南下,更不该勾结刘汉之人杀我李家老祖才是。”
“咳咳……这等事我怎会去做……休要胡说……咳咳……”
东陵王又一次的咳嗽了起来,整个身子颤抖的更加厉害,很显然他对唐皇说得话极为不信。
而高台上唐皇则是从怀中取出了那封密信,丢到了殿下,“这是刘希所获私通匈奴的密信,上面的印章唯有我大唐的王爷才有资格所用,难不成是朕冤枉了你!”
捡起信来,东陵王扫过一眼后,脸色大变,剧烈的咳嗽随之而来,“这印章为真,但此信绝不是我所为,与匈奴人勾结,岂不是引狼入室!”
说完这句话,东陵王愣住了,唐皇也惊了,因为大唐的王爷除了东陵王,只剩下镇守信阳城的镇西王了。
就在这时,一群甲士冲进了大殿,甲衣黝黑,手中长剑寒如冰月,而领头之人正是先前离去的李风歌。
“这信是我所为,与我父王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