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袭不成之后,匈奴人便再无进攻,使得阳曲城在风雨飘摇间得以喘了口气。
朝霞带着一抹明亮跃然而出,晨曦挥去了那久久不愿离去的夜色,洒向斑驳沧桑的城墙。
光芒似金,带着暖人的柔和,倾泻在城墙晶莹剔透的坚冰之上,溅起道道艳丽的光彩
。
立在城头,刘希盯着远处的匈奴营地,依旧沉默不言,剑眉微微拧起。
一边,熊刚暗自叹了口气,太阳出来了,新一轮生死交战很快就要来临,不知这次,还能安然无恙的坚守下来?
看了眼远处望不到尽头的营帐,熊刚心里堵得慌,一时竟想不出话来回答自己,只得摇了摇头,去忙着布防。
此刻,唯有忙碌起来,才能使得他不会分心去做那些胡思乱想。阳曲城就在他的脚下,若是匈奴人要攻进城来,那就得踏着他熊刚的尸体过去。
不会有其它的道路。
早膳,竟是热气腾腾的肉汤,大木桶里,冒着缭绕的雾气,葱花香油间,是平日里想吃都要考虑一番的熟肉汤。
可是如今,城下是一堆烂肉残肢,就连脚下的砖石上,还有着厚厚一层暗红之色。
那是凝固后的鲜血。
虽说这两日见惯了生死,但要是大口吃肉,不少兵丁心里还是有些堵的慌。即便知晓这木桶里的肉汤乃是猪羊之物,但脑子似乎做不了主,仍会想起那些惨白的肢体,当即觉得胸口如江海一般翻腾了起来。
“上好的肉食,吃了暖身子骨,冻了一夜,大伙都来几碗。”刘希率先走向前,与那面色红肿的壮士汉子道,此人是罗山的副将,罗山战死后,便接替了他带着自愿留下的百姓做起了后方杂役之事。
直到此刻,刘希都还不知对方姓甚名谁。
而后者也不介意这钦差大臣是否知晓他,听得刘希要一碗肉汤,忙憨厚的笑了笑,很是麻利的盛了碗汤递了过来。
油花浮动,香气扑鼻。
端了白瓷碗,刘希便大口的喝了起来,他确实也是饿了,这两日受伤后,一直没怎么进食,嘴里早就淡出了味儿,所以吃得这香味可口的肉汤,哪里还会在乎身后的尸山血海。
“哈哈,正是觉得肚子饿的慌,来,庞将军,给某也来一大碗!”熊刚大笑着走上前,取了盛满汤的碗便是大口吃下。
两人这一动,呼延青石将手在破甲上擦了擦,与郭威一道,取了汤碗,吃的不亦乐乎。
这番,其余之人也跟着动了,人都杀的了,还拍这些汤食?若是匈奴人的肉煮来的更是要吃了,受了这么多的罪,活吞了匈奴人的心都有。心中那道坎过了,倒也就吃得欢畅了,暖汤入了肚子,当即觉得冻了一夜的身体内有一团火窜了起来,好不快活。
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笑声,其中时不时夹着几局粗俗的叫骂,刘希笑用手着擦了擦嘴边油渍,望着朝那几个说荤话兵卒瞪眼的熊刚,摇了摇手,“熊将军,不必在意这些,大丈夫率性而为,嬉笑怒骂随心。”
刘希这一说,城头又是多了笑骂,场面颇为欢快,倘若不是身上甲衣血迹斑斑,倒也与操练后在校场上打闹的场景并无二样。
“敌袭!”
突然间,一声大呼传来,顷刻间便见众多箭矢飞了过来,落在砖石上,砸出当当当的清脆响声
。
箭矢飞窜间,盛着汤食的碗纷纷落地,溅出无数水汁,匈奴人来袭,不要刘希发话,守卒们立马操起兵器,一边躲避箭雨,一边做好反击之势。
“匈奴人停手了!”
又是一声惊呼传来,刘希寻声望去,数千的匈奴人收了弓箭,立在城下,领头的大汉面色阴沉,嘴角挂着轻蔑之色。
刘希也不知匈奴人这次为何只派了千余人来攻城,攻势也不过几轮飞箭,似乎有着不可告人的阴谋诡计。
“不好了,下邳失守了!”
惊慌之声在城头响起,这时,刘希才看到刚才匈奴人射来的箭上有不少绑着寸许长的羊皮。
大步上前,拿过熊刚手中的羊皮,刘希一眼望去,不过寥寥几字,“下邳已克,投诚不杀!”
看完这个,刘希心猛的沉了下去,下邳是阳曲的后翼,若是被攻下,那阳曲城可就是腹背受敌。
怪不得匈奴人不再攻城!
下邳失守,必定军心大乱,扫了一眼四周,果不其然,刚才还慷慨激扬的兵卒像是被人抽了精气,面如灰土,茫然失措。
“大人,这……”
熊刚的眼中也多了惊慌,嘶哑嗓子压低了声音与刘希请示道,很显然,他也没了士气。
下邳一丢,阳曲唇亡齿寒,即便是抱着殊死抵抗的熊刚,心里那口劲也泄去了一大半。
“熊将军,休得胡言乱语,这不过是匈奴人蛊惑人心之举,倘若下邳真的失守了,凭着匈奴人的脚程,此刻怕是已经杀到你我身后了!”
刘希的声音中带着些许怒气,他恼得不是熊刚失了继续抵挡匈奴人的勇气,而是为了下百里之外与阳曲城犄角相依的下邳城。
匈奴八部,二十多万大军,而这几日城下敌人不过十数万。
或许,下邳是真的失守了。
但此时此刻,刘希别无办法,决不能让这消息动摇了军心,守城的兵卒能支持到现在,全凭着心中一口不服输的气,要是下邳城被匈奴人拿下,那口气很可能就随之消散,全然不再会孤注一掷地奋勇杀敌。
如此,阳曲城必丢。
不由多想,刘希拿起身前一张铁胎弓,搭箭拉弦,铁矢争鸣而去,挑出一朵惊红。
却是不偏不倚,穿过了城下匈奴带队之人的脖颈。
刘希这一出手,不但惊愕了城下的匈奴人,也震惊了城头的熊刚等人,只是很快,这惊奇一致的场景被稚嫩却又坚定的声音给打碎了。
“大人说得对,这是匈奴人使出的诡计,不能让他们给得逞了!”
呼延青石大叫着,随即拉开手中的弓弦,虽然他的准头欠佳,没有百步穿杨那般的神乎绝技,但匈奴人还未回过神,并且扎堆在一起,所以连续射出去的几箭倒也伤了一两人
。
“杀了这帮畜生!”
瞬间,城头怒骂声此起彼伏,像是为了将心中刚才那绝望发泄出去,无须刘希再发话,便各自朝着匈奴人射杀了去。
箭雨纷纷,城下,先前还趾高气扬的匈奴人惊慌失措,竟有数人从马背上跌落了下来,狼狈万分的逃回了后方的营地。
“哈哈,一帮子孬种!”
匈奴人退去,守城的兵卒纷纷笑骂了出声来,似乎已经不再为那羊皮上所写的动心而扰乱了心神。
看到这一幕,刘希悄悄地松了口气,但还是将呼延青石唤到身边耳语了几句,后者面露震惊之色,但还是不做犹豫的下了城头。
看着呼延青石离去的背影,刘希抓着砖石的手又是用上了几分力道,不知觉间,手背浮出了一根根青筋。
但愿只是匈奴人的离间之计,不过若是真的那番,作为一军主帅,他也得为全军将士留条退路。
“都注意了,匈奴大军来了!”
略带颤抖的喊声在城头响起,刘希抬首望去,只见远处匈奴人的营地人影攒动,黑压压的人马再度涌现在了空阔的平地间。
又是一场硬仗。
没有让刘希等待,匈奴人犹如黑色的潮浪,快速的扑向了城头,不过是须臾间,就像是虫蚁密集在了他的脚下。
杀!
此刻,也无需刘希开口,守城的兵卒无不是迎了上去,哪怕是还剩下最后一口气,他们绝不会让匈奴人踏进阳曲城!
“当当当!”
数不尽的飞钩扔上了城头,匈奴人皆是脱去了兽皮靴,光着脚丫,身似灵猿,抓着绳索快速朝上攀爬。
“砍断那些绳索,快!”
熊刚的嗓子已经嘶哑的让人听不出声来,混在四周嘈杂的喊杀声,湮没于呼啸的北风之中。
刀剑碰撞,鲜血横飞,匈奴人似乎打定了主意不计死伤,这番一来,守城的兵卒顿时吃力得紧。
所幸城门被巨石给封死了,否则刘希必定是更加无暇顾及。
霞光不知在何时隐匿了行踪,夹杂着浓烈血腥味的寒风吹来了层层黑云,随着看不到尽头的匈奴人一道,铺天盖地的压向了摇摇欲坠的城头。
远处,匈奴人营地又是一番激昂的鼓声,刘希听在耳里,心中却是焦急万分。
手中的剑不知砍钝了多少,好在城头到处都是散乱的兵器,凝结着几道红褐的剑锋或刀刃在刘希的挥砍下重新融散了开来。
“小心!”
刘希寻声望去,不远处,郭威怒吼着,飞扑上前,将熊刚身后爬上来的匈奴人给一剑刺死。
这时,刘希才发现越来越多的匈奴人已经登上了城头,处境也变得越加凶险
。
难不成就这样看着匈奴人抢走了阳曲城?
刘希不甘心,低低的吼叫着,提剑便冲向了爬上城头的匈奴人。
一脚踹飞登上城头的匈奴兵,厮杀再起,但刘希却能感觉到兵卒已有不支之像。匈奴人的攻势实在是太过凶猛,而刘希这边军械简陋,人数也缺少的可怜,即便是不畏生死,可势单力薄,哪里能挡得住源源不断的匈奴人?
真的是要败了么?
手中的剑虽然在不断划过匈奴人的咽喉,刘希心里却是说不出的凄凉。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
或许那满脸是血,虎目逐渐暗淡的熊刚比他更能理解眼下的情形。
兵败如山倒。
“大人,不要再迟疑了,属下立马派人互送你出城。”
杀到刘希身边,熊刚低声道了一句,他这话刚出口,守在旁边的郭威立马点首应和,“熊将军说的对,大人,你为百姓做的够多了,还是赶紧离去,好好活下去,日后居庙堂之上,也能造福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至于杀敌,就让我们留下吧,只要属下等还有口气喘着,匈奴人就休想踏进阳曲城半步!”
手中缺口的长剑甩出,插进一名匈奴人的咽喉,刘希干哑的嗓音低声后到,“我等同袍,刘希又怎能丢下众兄弟,独自逃生而去!”
说罢,刘希又是从脚下捡起一柄单刀,扑向了匈奴人,其实,并不是他不愿离去,只是眼下走与不走,刘希已没有了选择。
林逸重伤昏迷,再加之吴双儿年幼,一行人怕是还没有出阳曲城,城头就被攻陷了下来,即便驾着马车疾行,也始终比不过匈奴人坐下的草原骏马。
形势突然变得让刘希再也无法抽身而退。
所以,他无论如何也走不得了。
“大人!”
身后熊刚大急,大声喊着,想要上前继续劝说刘希,身边郭威一把将他的胳膊拉住,压着声音悄悄道,“熊将军,大人忠骨英魂,你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身陨此处,不如熊将军带着飞甲的兄弟将大人护送出城,某知道一条山路,虽有些险隘,但至少能快速到临州,与那匈奴人避了开来。”
闻言,熊刚猩红的双眼猛地圆睁,“熊某与手下一众弟兄并非贪生怕死之人,男儿生来便是醉卧沙场马革裹尸,又岂能临阵脱逃,不过你说得有几分道理,某这就去找几个心腹来,稍后你看某手势,实在不行,直接将大人给打晕。”
说话间,熊刚抬首看了眼前方正斩杀匈奴人的刘希,干裂的嘴唇张了张,叹了口气,“大唐江山,就且看它的气数了……”
抬起脚,没有犹豫,熊刚大步朝着另一边走去,找来了数名心腹随从,稍后,就见两三人匆匆的下了城去。
见了这一幕,郭威也是与左右数人耳语了一番,随后,几人不露声色接近到刘希身边,只待熊刚示意,便强行将他架下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