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木参天蔽日,枝干上挂着前些天落下的残雪,行在其中,脚下遍是数不尽的枯枝落叶。
和着污泥的落叶被胡乱的踢飞,一道身影跌跌撞撞的往前逃窜着,来人手中拿着一张铁胎弓,弦上搭着两只羽箭,匆匆的奔跑间,双眼圆瞪,不断的回首查探身后情形。
“簌簌!”
几块积雪缓缓落下,晶莹剔透,映着古木盘接虬扎的枝干间漏进的道道金光,折射出异样的光彩。
见到这情形,正在奔跑之人眉头猛然皱起,额前的汗珠再次冒了出来,一咬牙,手中的铁胎弓斜对着半空,拉弦箭飞,竟是连珠箭。
“好身手。”
一声话语凭空响起,稍后,便见刘希从那高耸的树干间跃下,脚在那两支羽箭上踩过,犹如从九天间落下的天人,轻盈的停在了射箭人身前三丈出。
“呵呵,曾听人道草莽多异士,绿林生好汉,那时候倒不觉得,现在想想这句话,却也不失为过
。”
林逸几个虚闪便从数十丈外到了射箭人的身后,长剑随手斜插在不远处的古木中,剑身摇晃,闪着刺人心骨的寒光。
或许是明白逃不过,那射箭之人不多言,索性将铁胎弓背在身后,挺直了腰身,立在那里,宛若一支锋芒尽敛的长矛。
这等气势,刘希只觉得好生的熟悉,时常在他心头萦绕,如今却怎番也想不出究竟是怎样的感觉。
那是一种最为熟悉,又最为陌生的感觉。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林逸双手负在身后,抬首看着林木间斑斑点点的天际,叹了口气又是道,“赳赳赴死,却也是有血有肉的好汉,只可惜,落草为寇,终究是离了那该有的道法……”
似在感叹,似在惋惜,林逸又是叹了几口气。
而另一边,刘希却是突然通透了开来,像是一缕明亮穿过层层乌云而来,他终于知道这射箭之人给他的的那感觉是从何处而来。
这是那夜,乌江边上破庙里叔父刘寒所有过的气势,即便是不敌,也会昂首面对,生死无意,傲骨不失。
“杀人不过头点地,要动手,便快些。”
冷声道了一句,射箭之人右脚往后退了一步,双手伸出,化掌为拳,左拳护在胸口,右拳举在腹前,拳头上青筋暴起,仿若已经将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了拳头之上。
见他这般,刘希当即身形一颤,低声惊呼道,“截体拳!”
闻言,那射箭之人亦是眼中闪出不可置信之色,本是紧握的拳头也随之泄了劲势,张口便是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套拳法!”
“竟是他乡遇见了故人,有趣。”
林逸笑着道了一句,长袖甩过,将那插在古树中的长剑取下,转身往外走去,恰好遇见了寻来的大武,二人轻声道了几句话,便结伴离开了。
刘希明白这是林逸不想寻根揭底的弄个清楚,人都藏着秘密,有时候撕开层层包裹,瞧个究竟,反而伤了双方的感情。该知晓的终会知晓,不该只晓的听了又有何用,就像他当初也并未询问那头毛驴的事情。
“你究竟是谁!”
在林逸走后,刘希又是出声问道,这套拳法当今世上他只知道一人会使用,那便是已经离世的叔父刘寒。
这套拳还是刘希年幼时叔父传授,走得刚猛之风,两拳连环而出,招招集全身之力,是不生便是死的搏命一击。
而眼前这人竟然会‘截体拳’,这怎能让刘希心中大乱?
对方却是又沉默了开来,盯着刘希沉默不语,好一会才满是狐疑的开口道,“你又是何人!”
见那射箭之人心存戒备,刘希想要上前抓着他问个明白,但又怕是伤了他,情急之下双腿前后移开,脚踏在泥地,双手成拳,身如青松立地,拳头则是迅如闪电的挥出,刚猛异常,带着呼啸之声,撕开无边凛冬,砸的寒风都为之动容
。
一套拳须臾间打完了,那射箭之人面色大变,盯着刘希上下看了许久,猛然往后退了几步,声音中带着颤抖之音,“你姓甚名谁?”
“刘希。”
“可识得一刘姓讳寒之人?”
听到这,刘希越发觉得此人与叔父有着莫大的关系,忙走上前几步,“那是我叔父,阁下是何人,又怎会知晓我叔父?”
“砰!”
沉闷之声下,那射箭之人竟然跪了下来,眼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与欢喜,“属下天策军虎贲营童军见过少主!”
天策军,这三个字刘希在茶馆酒肆的说书人口中没少听过,当年乃是刘汉最为精锐的将士,实力远远凌驾于羽林军之上,在刘汉三皇子手中可谓是锋芒无可遮挡,一度力挫李唐的水寒、南蜀怒槌以及匈奴逐日。
可十八年前,乌江一役,天策军一夜间全军覆没,再无生还之人,从此世上也再也没有天策军。
如今,刘希当然清楚,刘汉三皇子便是叔父刘寒,天策军也是他手下的劲旅,而今日遇见的劫匪竟是天策军旧部,这等离奇之事,却是万万想不到之事。
“少主,将军……将军他还好么?”
童军的话更加颤抖了,甚至有些结巴,望着刘希,睁大的双眼中满是希冀之色。
听他提及刘寒,刘希心中莫名的生出刺痛之感,深吸了两口萧瑟的西北风,咬着牙慢慢道,“叔父已经去了……”
“什么!”
惊呼着,童军从地上爬起,扑了过来,紧紧的抓着刘希的肩头,“你胡说,将军武艺高强又是聪慧过人,怎么会死了,你一定是在胡说!”
肩头阵阵疼痛传来,刘希却是没有推开,眼角渐渐变得湿润开来,口中喃喃自语道,“我也想是胡说……”
好一会,童军跌坐在地,一个面对刀剑不皱眉头,对生死无所畏惧的老兵在那嚎啕大哭起来。
寒风吹得呼呼作响,耳边哭声依旧撕人心肺,不知何时,声音变成了嘶哑之状,却是让人更加的难受。
“是谁害了将军?”
瞪着红肿的眼,童军一拳砸在泥地上,恶狠狠的道了这一句,那多次浴血形成的杀气又是释放了出来。
“刘斯,那狗皇帝。”
“果然是他!”
童军咬牙切齿的又是一拳砸在地上,喘着粗气,“当年,乌江一役,战船在夜里突然着了火,军中的袍泽也被人下了药,就是那样活活的烧死在了乌江里,那是活生生的人命,没死在沙场,却死在了那卑鄙的小人手中!”
当年的事竟然有这样的隐秘!
不待刘希反应过来,那童军又是道,“将军,你怎么就这样离去了,这些年,属下一直在打探将军的消息,走遍了蛮夷南荒,也去过北疆大漠,最后在这李唐也未瞧见你的踪影
。今番遇着了少将军,却不闻将军已经不在人世,这让属下如何是好……”
说罢,童军又是哽咽起来,而刘希也不禁泪水盈眶,原来,这些年,他一直在寻找叔父的下落,这等情谊,怎能不让人潸然泪下。
又是好一会,童军才擦干了眼泪,与刘希问起了刘寒这些年去了何处,待听完,他懊恼的直拍脑袋,“属下走遍了大江南北,却不曾料想将军隐居在西汉小镇,当真是想不到,想不到……”
又是悔恨了良久,童军不禁开口道,“少将军,先前峡谷之中是那李唐禁军‘飞甲’,少将军怎与他们在一起了?”
“实不相瞒,童叔,小侄如今是李唐的状元郎,正领命前去北疆赈灾。”
童军正要受惊吓的让刘希莫这番称呼与他,可待听到后半句,当即脸色冷了下来,“少将军,将军这一生都与李唐为敌,你怎能做了那李家的家奴!”
李家家奴,这四个字倒是说得声色俱厉,若不是刘希是刘寒的后人,这童军怕是要拔箭相向。
“童叔有所不知,小侄每日都在想着报仇,恨不得能手刃刘斯,食其肉,喝其血。可是那厮毕竟是一国之君,小侄一人之力报仇又谈何容易?李唐与刘汉百年世仇,小侄别无他法,只能出此下策了。”
闻言,童军不由得面露愧疚之色,单膝跪地道,“属下不知少将军如此忍辱负重,望少将军责罚!”
刘希则是连连摇头,忙扶起了他,“童叔切莫这番,你对叔父这份忠心,倘若叔父在天之灵能够知晓,也必定是欣慰异常。”
“唉……只可惜将军他……”
童军又是黯然伤神,稍后又是道,“既然少将军想要报仇,不如让属下效犬马之劳,我这青峰寨有数百部下,虽是草莽出生,但这些年的操练也有了起色,若是少将军不嫌弃,可尽归少将军所用。”
听他之言,刘希大喜的点头谢过,先前他也瞧见了,那些劫匪进退有序,丝毫不比寻常营旅逊色,要是能有这支队伍,那在北地亦能顺当许多,自然是极好之事。
想了想,童军继续与刘希道,“少将军,这些年属下遇到了当年天策军幸存的兄弟,他们也苦苦打探将军的消息,只是没想到……”
深叹了口气,童军将又泛出来的苦涩压下,“属下也可以将他们寻来,能与将军和众多无辜死去的袍泽报仇,我想他们一定会追随少将军的。”
天策军的老兵,自己叔父一手打造出来的奇迹,刘希当然是欣喜的应了下来。
稍后,又是与童军谈了许久,二人这才散了去,有先前的埋伏,童军随刘希一道去北地有些不合适,更何况他还要联络其他老兵,遂约定了在阳曲城再做相见。
童军再三嘱咐后,这才擦着眼角缓缓离去,看着他的背影,立在原处的刘希心中五味陈杂。
手伸进怀中,拿出玉虎符,轻轻的抚摸着,刘希喃喃自语,“叔父,你看到了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部下依然甘愿为你赴死……”
抬起头,寒风卷云舒,晴空万里如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