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老走过去的时候,围着的人自动让开一个空位。
宁老把手里的工具递给他,“来,检查检查吧,看看我徒孙的手艺怎么样。”
茅老臭着脸哼了一声,带着手套接过工具仔细地检查起来。
黎岁桉坐在桌子的矮凳上要比别人高出一截来,她坐得久了觉着有些不舒服,尤其是骨折搭在轮椅上的那条腿。
但是现在围着的人有些多,她也不太好意思再挪下去。
茅老随着检查的进度,茅老的脸色渐渐好看起来。
最后,他发动机床简单操作了一下,脸上笑容越来越盛。
“嗯,还算勉强吧,将就着能用。”
黎岁桉非常清楚,能在茅老嘴里听到这样的肯定,已经是挺不容易了。
茅老和管总工这种脾气的人有一种共性,就是好话不会说,明明是夸奖的话非得阴阳怪气地说出来,这样的人有些拧巴。
宁老非常满意今天黎岁桉给他争气,扬着下巴活像一个斗胜的公鸡。
“行了,到点了都下班吧。”
宁老今天心情不错,也没在收工的时候挑刺找毛病,直接让大家下班了。
大家都心明镜似的,因为宁老的小徒孙给他争脸了,这小老头开心着呢。
宁老背着手打算收工,回头却发现黎岁桉还以一个不舒服的姿势在桌子上呢,他照着宁清理的屁股就踹了一脚。
“你是不是缺心眼,你师侄还瘸着腿在那坐着呢,你倒是给她弄下来啊!”
宁清理被踹屁股已经是非常平常的事了,大家一点都不意外。
宁老这个脾气,是实验院里面几乎是横着走,他和茅老两个人几乎就是双煞。
比他们辈分小、年纪小的,两人要是急了抬脚就踹。
宁清理赶紧把黎岁桉扶下来,然后把一叠资料交给她。
“这是两个重点项目的进程,这个是你负责的部分。明天你跟着我先了解一下咱们这边的进程,等熟悉之后再上手。
你记着,咱们所有的资料都不能带出实验院,在外面也不能讨论项目的进程。
回家了,就是回家了,不讨论工作的事。”
宁清理推着黎岁桉在门口等着宁老收工回家,黎岁桉在桌子上弯腰撅着的时间太长腿不太舒服,估计没办法拄拐蹦回去了。
师奶带着儿媳和孙媳妇在家做饭,左等右等的孙子都回来了,老伴还没下班。
宁老的孙子叫宁兆兴,也是随着父亲和爷爷学的机械制造,现在也在工程院上班,但是级别不太够,只能在外面工作进不了实验院。
虽然进不了实验院,但是在车间也是一把手。
宁老门下子弟,宁兆兴也是黎岁桉这一辈的排行老三。
上次在沪市这些人聚会,被喝到桌子底下的就有他一个。
宁兆兴在屋里转来转去,“这小师妹怎么还不下班?”
又等了半个多小时,三人才进屋。
宁兆兴直接凑了上来,就去跟黎岁桉握手,“小师妹还认识我不?我是你三师兄。”
黎岁桉莞尔一笑,“记着,咋们不是一起在沪市吃过饭、”
“哎哎哎,饭好了赶紧吃饭!”宁兆兴赶紧打断黎岁桉的话。
这件事已经被他们喝多的人封杀了,回家之后谁都不能提这件事。
丢人、太丢人了!
师奶听见声音了,操着擀面杖就从厨房出来了,“你个死老头子,半分钟都不让别人消停,也不知道让孩子歇歇。
你看看小桉的脸色,都什么样了?”
宁捞刚进门就被老妻撵着满屋跑,“哎哎哎!你轻点,嘶~你轻点,给我留点面子。”
师奶把擀面杖往茶几上一摔,转头去推轮椅,“小桉咱先洗手,然后吃饭。”
黎岁桉是借调过来的,正常是分了临时宿舍,但是她情况特殊,生活没办法自理。
师奶听到这事就揽了过来,让孩子到家里住。
这房子里就他和老板,儿子和孙子都搬出去了,她也退休了没什么事,有个能说说话的人也不错。
上面知道这事也是非常支持,直接把分配的宿舍换成了住宿补贴。
吃完饭,黎岁桉拆了行李,把从沪市带来的礼物分给大家。
师奶说什么也不收,“你这孩子可真是太客套了,我看你就跟看孙子孙女似的,哪有小辈来长辈家住我们还收东西的,这事不行。”
黎岁桉把围巾往师奶脖子上围,“您说这话可真是客套了,我一个小辈第一次来家里拜访,这些礼物就是我的一点心意。
这您要是都不收,我可就交伙食费了。”
师奶拗不过黎岁桉把围巾收了,黎岁桉来之前就跟师父打听过宁来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准备的礼物每个人都有份。
连宁兆兴的媳妇都收到了一匹上好的布料,嫂子越发喜欢这个师妹了。
她是个病人,住在哪里都是给别人添麻烦。除了自己的亲人愿意无私的奉献,她还没有那么大的脸在师公家白吃白喝。
再者,她每天都要吃药、吃补品,还要定期去医院复查,这几项除了吃药之外。哪个都不是她自己能完成的。
宁老家气氛很好,真的像是宁清理说的那样,出了实验院的门就没人讨论工作。
“今天你们难得没加班,走咱们出去溜溜食,也带着小桉熟悉熟悉附近的环境。”
师奶张罗着出门,工程院附近有个小公园,晚上吃完饭那里可热闹了。
宁兆兴推着师妹在前面走,师奶照例催着孙媳妇要孩子。
“你和兆兴别总忙工作,也腾出来些时间要个孩子。你们两个结婚四年,兆兴再过年都二十七了,也到年纪了。”
兆兴媳妇挎着师奶撒娇,“奶奶,这可不是我不想要孩子,您还是催催兆兴吧,他天天惦记着升职去实验院呢,所有的心思都扑在那上面。”
宁兆兴确实有些着急,本来他爸宁清理三十多才考进的实验院,但是这次师妹却被直接掉进了实验院了。
今天他在车间听大家谈论,师妹的技术连茅老都认可了,他这个做师兄的更着急了。
小公园里面人是真的多,工程院总院加分厂几千名工人都在附近住,这边的幼儿园、小学、医院、生活配套都很齐全。
黎岁桉有点羡慕,机械二所啥时候能发展成这样呢?
逛了一圈,不断有人过来打听黎岁桉,还有人要给她介绍对象。
“宁老的徒孙那指定差不了的,我小孙子今年二十一,也是咱们工程院下面分厂的,咱们两家孩子认识认识?”
宁老朝着黎岁桉看过去,征求她的意见。
黎岁桉这才想起来,她个谢钦结婚的事好像还没和师公他们说过。
宁兆兴见师妹没接话,就知道她是什么想法,再说了师妹不是跟另外一个师弟处对象呢么。
“我家师妹有对象了,也是我爷爷的徒孙,家是沪市的。”
黎岁桉还是觉着说清楚的好,正好告诉师公一家这个消息:“嗯,我丈夫家里是沪市的,我已经结婚了。”
她说着还露出了手上的戒指。
宁老一家都愣住了,谁也没听说这个消息啊?
也没人通知他们啊?
哪有两个徒孙结婚,不通知师公的道理啊?
宁老火一下就窜到脑瓜尖了,师奶一看状况不对劲儿,让孙子推着小桉赶紧往家走、
屋里。
黎岁桉还一头雾水,怎么溜的得好好的突然回家了。
师兄推着自己,还跟让狗撵了似的走得飞快。
宁老进门就问,“你和小谢什么时候结的婚,我们怎么一点都不清楚?”
黎岁桉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把话说明白,立马解释了一通。
“……我俩想着,左右我这个腿还没好,举办婚礼也挺麻烦的,就像等着伤养好之后再张罗酒席。
主要是谢钦,他被调去保密单位,不知道这期任务什么时候能结束吗,没准几年都见不到面。
他说不想举办婚礼,闹得人尽皆知的对我不好。若是他真的好多年都没消息,我们两个离婚之后,我再找也方便。”
宁清理问道:“小谢真入赘你家了?”
黎岁桉点头,“师叔,他都写了入赘文书了。”
宁老听完来龙去脉才消了气,但是还是埋怨:“你师父也是的,五十多岁的人了办事这么不牢靠、
你结婚领证,他都不告诉我,这是什么事啊?
宁氏师门里面还没出过这么荒唐的事!”
宁老手下的这些徒弟是相当的团结,有这个老师傅在上面管束着,下面的徒弟徒孙都非常听话。
向来都是谁家有事谁家吱声,就算是人到不了礼金也会到。
黎岁桉装乖卖巧哄了宁老几句,宁老脾气一下就消下去不少。
师奶是自己守过好几年空房的人,知道这个职位不好受。那时候为了国家建设,宁老一走就是四年音讯全无。
她拉着小桉的手心疼极了,“小桉呐,小谢这一走不知道得几年,你这日子不好过啊,你能成吗?”
黎岁桉压下心中的苦涩,装作无事:“怎么不成?他有他的事业,我也有我的。就算他没被调到保密单位去,我还不一定有时间呢。
日子就是这样,你理解理解我、我惦记惦记你,两人对付着往下走,且慢慢看吧。”
宁老趁着说话的功夫,回身去屋里拿钱给黎岁桉压腰,黎岁桉没收。
“师公,等谢钦回来了,我们俩是要补一个婚礼的,您这个钱等到那时候再给我,这个钱您可省不下。”
宁老心里也不是滋味,因为他知道自己走的那几年让老妻受了多少委屈,当自家孩子也面对这样的事,他是真的心疼。
“行了,。明天八点还得上班呢,你们几个各回各家,小桉也赶紧去睡觉。”
师奶赶紧去烧热水,谭哲意来过电话嘱咐过,黎岁桉的腿每天晚上都要用热水泡泡,不能走路久坐的人腿会肿胀。
泡泡热水按几下,能促进血液流通,这也是医生告诉他的。
又忙活了一会儿,黎岁桉才有了时间自己在屋里。
这屋以前是师兄住着的,师奶特意好好收拾了一遍。
京市这边要比陕省那边冷,师奶特意准备了一床厚被子。
黎岁桉睡不着,点了蜡烛坐到书桌旁整理带过来的书籍。
很多书是黎承羡在国外让别人搜罗过来的,都是关于机械制造行业的,这些书也在外联部那边备过案。
整理了一下,发现有一个本子不是她的。
打开一看,谢钦的笔记赫然跃入眼前。
【1975年11月10日。
桉桉,这是我们分开的第一天。
一定记得按时吃药、注意休息。
——爱人,谢钦。】
黎岁桉鼻子一酸眼泪突然涌出来,她翻了一下整个本子,每一页上都有谢钦写的话。
她把自己的行李又找了一遍,一共找出来五个本子。
五个本子每一页谢钦都写了自己想说的话,这是他昨晚彻夜未眠也要做完的事情。
从回到沪市之后,谢钦就开始准备这几个本子。
他也有私心……怕他的小丫头忘了自己。
泪水一滴滴落在本子上,黎岁桉笑着道:“傻子。”
她拿起笔在同页空白的地方写到,
【1975年11月10日。
今天我修好了工程院的机床,茅老难得的夸了我。
对了,他是一个脾气比管总工还要怪的坏老头。
今天我有好好吃药,好好休息,不知你在干什么?
今天是想你的第一天呀~
——妻子,黎岁桉】
黎岁桉把本子合上,小心地收起来,她忍着不去看后面每一页都写了什么。
这是谢钦给她的惊喜,也是支撑下去的动力。
黎岁桉本来没有困意,现在躺在床上,摸着谢钦给她带上的戒指困意渐渐袭来。
她要好好养身体,好好工作……好好地等着谢钦回来。
翌日。
黎岁桉精神满满地跟着师公师叔去实验院工作,她了解机械二所那边的进程,有了她的加入两边的项目很快对接起来。
黎岁桉彻底投入工作中,认真起来连茅老都暗自地夸上两句。
在一起工作的时间长了,黎岁桉的脾气也渐长。
除了茅老跟宁老吵架,实验院还出现了另外一幅场景。
工程师们,经常能看到黎岁桉拄着拐,跟宁老和茅老争得面红耳赤的,给两个小老头气得直跳脚!
有一次给宁老气得狠了,抄起木棍就要抽她手心,黎岁桉拄着拐就嗖嗖的就跑了。
黎岁桉在前面跑、宁老在后面追、茅老在旁边骂,宁清理在一旁无用地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