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温柔地下。
绵长的雨丝在山中的薄雾里织成了一层层白色的青烟,如轻纱般细细散落,笼罩于青翠朦胧的山林。
陆城背靠在老树上,意识介乎清醒与昏睡之间。
薄薄的细雨打湿了他额前的碎发,也为他的眼眸遮上了一层白帘。
这里是苗疆,这里是湘西,这里是异族发源之地,这里是众法奇妙之门。
山雨已来,风垂垂矣。
他静静地闭上了双眼,等着天明,等着雨停。
恍惚间,仿佛有人来捉他的手,带着风铃般倩兮的巧笑,以及眉目间的婉转生情。他下意识地伸出了近乎僵硬的手,希望来者能是某个自己认识的人。也许是长发飞扬的老板娘,也许是温柔静默的画鬼无常,也许是淡若冰霜的冷若冰,也许是贪玩俏皮的小狐狸。
直到那飘摇若倚楼风雨山中草木的身影拉起他奔跑在湿润的风中,他依然没能想起这一刻的心动起源于何时。
也许当年,也许前世。
履带般的枝叶擦过他的身畔脸颊,山中的来往穿梭间,他突然惊异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换上了一袭青衫。白色的发带挽起了束好的发髻,腰间的折扇悬挂环佩玲珑。
是这样的么?
原来自己是个书生么?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这样看来,大概是的。
他忽然想起自己该是某位商贾世家的公子少爷,从小饱读诗书,为的是一朝金榜题名,衣锦还乡。然许是命中无此福分,热衷仕途多年,换来的不过是一次次的名落孙山。
终于,千石家财一朝散尽,他穷困潦倒,无以为生。正欲山中自尽了却余生之时,却适逢仙子搭救,并立下婚约:尔功名在身尘缘皆尽之时,我两人可在山中厮守长相。
死里还生的他激动不已,辗转回家重新振作,隔年便是当榜金科状元之才。圣上垂青,欲招他为驸马,可怜他痴心一片,婉言拒绝,却不想因此冒犯龙颜,落得个削官贬谪的下场。
纵马还乡,他突然明白了功名在身即是尘缘已尽的意思,于是扔下顶上乌纱、解下华绸官袍,重着青衫,来山中赴那旧日婚约。
今日,便是约定之期。群山万岭来贺,鸟雀草木呼晴。
雨温柔地下。
他快步穿梭在雨中,仿佛生来便是为了着这一袭青衫,赴这一场婚宴。
那山中林间所待,是自己三世回眸盼来的人,而这一场相遇,更是前生的数百次擦肩。
终于,当烟雨散尽,虹桥高悬,前方拉着他的那一双小手终于不再施力。而陆城也重新睁开了双眼,将那素衣蔽体、赤足轻盈的人儿温柔揽入怀中。
“你来了。”她带着和风般细语在他的耳边呢喃。
“对,赴我们许下的约。”他点头,将她额前的一缕秀发别到了耳后。
那一副面庞秀美,不似凡尘,也许曾见过类似,大致只在梦中。
这一刻,陆城紧紧搂着怀里的人,只希望时间就此静止,原来尘世纷扰,难敌一刻清净。
山里的老猴奉上了喜酒,枝头的松鼠拼起了果盘。
云霞织成的锦缎在两山间悬挂,大红的“囍”在落日上镌刻。
山中神女,才子佳人。
不绝的祝福在每一棵老树的嘴里传唱成了佳瑶,而有关天长地久的神仙岁月,该去古潭深溪里寻觅芳踪。
陆城看着面前浑身散发着灵秀之气的女孩,深情地吻上了她的额头。
劳累奔波半生,到头来不过大梦一场。官场名利看罢,原来所爱只在眼前。
“陆郎,我们……同饮这交杯酒么?”她看上去有些扭捏,大概对于人类的喜事还十分陌生。
“同饮这酒,而后杯共饮、枕同眠,自此结发,我陆城定不负你。”他微笑,两人合卺,双双饮下了杯中之物。
辣。
仿佛半世心酸,全在这一杯酒中。
自此,天涯望断,两心相随。
“夫君,”大概不胜酒力,她微醺的俏脸一个酿跄便靠在了陆城的怀中。“我们是否该早些歇息?”
陆城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温柔里写着丝丝怯懦的脸蛋,突然觉得自己怎么能拒绝这样小小的请求。
于是他将怀中柔弱无骨的身躯轻轻扶到了床上,只是自己却静坐在桌边,并无动作。
“你先睡吧。”他微笑,继续斟酌着杯中残酒。
“为什么?”她的眼神疑惑了,“夫君是否还有心事?”
“有啊!”陆城哈哈一笑,“知道我在想什么么?”他看着半倚床边的佳人,脸上还是先前那般怜爱,只是眼瞳中不知何时已经升起了一抹淡淡的薄雾,让人无法看的通透。
“不知道。”她坐起了身,只是觉得浑身一冷,诧异地摇了摇头。
“我在想是该见好就收,为保名节守身如玉的好,还是秉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原则,假戏真做,陪你把这场神仙眷侣的戏演完。”他耸了耸肩,“老实说如果这是场梦,我真他娘的希望这个梦永远都不要醒来。”
听到这话的她脸色突变,想要动弹,但是全身已经无力地瘫软在了新床之上,只余肢体间的微微颤抖,还有渐渐浓郁的喘息声才能表达内心的不安。
“别挣扎了,黑龙之眼是一切致幻类精神攻击的克星,并且附带冷却时间为七天的能力‘龙威’,即对半米范围内的敌人进行一次无可豁免的精神冲击,造成三到十秒内的眩晕石化。你离我的距离实在是近了点,这么好的机会,由不得夫君我不对你试一次这压箱底的绝招。”说着,陆城用食指挑起了她的下巴,好将她的整张脸蛋送到了自己的面前。
“说真的,久闻山鬼绝世之姿,今天真的见了面,我才明白传言非虚。排除了你编造出的幻境元素,即便是现在清醒状态下的我,也不敢保证在相处一段时间后自己会不会真的爱上你。毕竟是山中精灵,你们了解人心。无论是一颦一笑,还是举手投足,这种美都是针对人心而言无法抗拒的存在。如果不是真的不忍拒绝,我也不会陪你把戏演到这个程度。”他微笑,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你用不着跟我告白,因为我们不缺人类的爱。我没有想过害你,每个山鬼一生如果决定了跟随一个男人,那就真会把自己的一切完完全全的交于那个人。”她说着,眼角已经泛起了一丝泪花,“我们世代守护着这山中的秘密,凡入山者,受祖训诫令我们不能让他们离开。但是我们又不想害人,所以对那些有缘之人,往往都是由我们山鬼一族给他们编制好最完美的梦境,让他们置身幻境中,既性命无忧,也不会离开说出山中的秘密。千百年来,我们从来没有害过人,这还不够么?”
“等会儿!”陆城做了个停的手势,“你们从来没有害过人么?也就是说每一个进山的凡人,你们全都是许配了一名山鬼女子与他为妻,让他在山中梦境里度完余生?太扯了吧!”他心里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可思议,进山旅游一次就送个老婆,还把下半辈子的生计全给包办了,这么好的地方,应该是千百年来趋之若鹜的宅男圣地才是!这世上哪来那么便宜的事儿?
“你以为山中隐世界是谁想进来就能进来的么?”山鬼流着泪,不服地说道,“古往今来,凡踏足者,无一不是大福缘大造化者,从编年以来,也不过寥寥几例。对于这样命数注定、又无辜的人,我们不愿去伤害他们,自然只能出此下策!”
“原来如此。”陆城点头,还是觉得扯淡。
今天的事来得蹊跷。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运气好到了这种程度,适逢山中烟雨,刚好就赶上了隐世界大门的洞开。
要说他一个应劫之人,身上携带福缘气运也不奇怪,但是险就险在了这误闯隐世界之上!
如果不是三十年前的鬼道真人刚好找到了遗失的宝物黑龙之眼,如果不是他近一个月前接了那单生意好死不死顺手牵羊将那件宝物拐到了自己手中,现在这样的局面绝对是无解的必死局!虽然到了这帮山鬼的手中性命无忧还能下半辈子吃喝不愁美人在抱,但是对他这样身系苍生命运的人来说抛下过往一切在这里隐居山林,那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别哭了。”陆城走到床边,拭去了她眼角的泪水,“如果真的想对你怎样,刚才你眩晕的这十秒内足够我杀死你一百次。我说了,同饮过交杯酒,自此我便不会负你。”
“夫君……”山鬼的眼泪刚被擦去,眼角又不可遏制地红了起来。
“说了半天,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千咲。山鬼千咲。”在陆城的搀扶下,她因为黑龙的反精神冲击而瘫软下的身子重新坐了起来。
“好,我记住了。”陆城摸了摸她的头,淡淡微笑,“那么说到底,你们山中世代守护的秘密到底是什么?”他看着山鬼的脸,问出了这个一直想问的问题。
“祖训有云,这个秘密绝不能对外人说。”一听到夫君的话触及山中隐秘,情绪刚有所好转的山鬼立刻紧咬住嘴唇,生怕自己再多说半个字,眉宇间那份淡淡的怯懦顿时一览无余。
“呵呵。”陆城干笑了两声。
得想办法把这个秘密套出来啊。他心里不良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