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文嘉有生以来过得最快活的一个正月。腰里揣着沉甸甸的金子,在一众兄弟面前有面子,放在以前想都不敢想,但这会儿真的实现了,又觉得还有些不足。
是了,大丈夫岂能混迹市井之中?当寻访名师,习得一身好本事,以后仗剑天涯,方不愧为人一世。
他大刀金刀地坐在悦和楼里大堂中的一条长案之前,周围坐着四五个兄弟,桌上摆着七八盘酒菜果子,十几壶略带酸涩的浊酒。这种席面,对于平素混迹于闾里之间的市井混混儿来说,已经是难得的享受了。
“文大哥,阿豹敬您一杯!”文嘉的头号拥趸乐豹端起酒碗。众小弟连忙跟上,七嘴八舌地道:
“谢文大哥带我们吃酒!”
“我早知文大哥非同常人,果然这就发迹了!”
“悦和楼虽好,但跟明月楼比就差得多了,文大哥何时能带我们去那儿快活一遭?”
文嘉白了最后说话的兄弟一眼,慢条斯理地仰头饮尽了杯中酒:“你们说得没错,这儿的酒菜比起明月楼的,简直就是猪食.......想去那儿也不是不可以。”
众混混儿大喜:“文大哥向来守诺,断不会平白戏耍我等,这话今儿既然放下了,必是会有那么一天!”
“可明月楼的酒,也不是那么好喝到的。”文嘉眼珠儿一转:“我想要寻访名师修习剑术,谁若能寻着门路帮我引荐一二,无论成与不成,我都请他去明月楼宴饮如何?”
座间忽然就沉静了下来,众人互相看来看去,都在对方面上看到了一丝无奈——他们不过是长陵最底层的小混混儿,便是江湖中的三流剑客,也都不是他们能够说得上话的,且文嘉年纪也不小了,又有哪个名家肯收这么大的徒弟?
只是若是就这么实话实说,岂不显得全没有义气,根本对不起文大哥请他们吃喝的酒菜?
乐豹眼眸微闪,第一个打破了沉默:“文大哥好志气!”
“要说这门路什么的虽然难讲,但有很多事情就是讲究个机缘。不知道文大哥可曾听说过鸣剑山庄?”
文嘉刚觉得有点印象,却听另外一个小弟抢答道:“那不是已故的洛川大侠陆非所建吗?听说陆大侠临终之前将它托付给了妻子照看......”
江湖恩怨向来不及家人。陆非当日谋害孟剧失败自尽,同党也几被清算,但孟剧念及多年追随的情谊,并没有对外声张他的死因,更没有报复他的妻子老小,所以江湖中人只以为他是意外身故。
文嘉经他这么一提点,自然也想了起来:“陆大侠之妻,不就是红酥手包琬包女侠?”
“文大哥好记性。”乐豹拊掌笑道:“陆大侠不幸之后,先前的追随者走的走,叛的叛,包女侠想要重振鸣剑山庄,已发布求贤令,招募有志之士加盟,据说若是经过考验入门之后,都可得授武技功法。”
“那岂不都是些大路货色?”文嘉皱眉摇头。
“文大哥此言差矣!”乐豹循循善诱道:“想那陆大侠是什么人,天下游侠之首孟巨侠的左膀右臂,想要什么剑法秘芨没有?那鸣剑山庄虽然衰败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便是留下的高手再少,也总还是高手啊,咱们若是能拜入门墙,求人家指眯不是名正言顺吗?”
这话说得特别在理,别说文嘉,就连在座的其他几人也都动了心。
“你确定鸣剑山庄正在招人?”文嘉望向乐豹。后者用力地拍着胸脯:“这还有假?小弟这消息可是从我家隔壁李叔的小舅子的外公那儿得来的,他老人家是给邑廷大狱收拾夜香的,前几日听关在里面的一位侠士说起来才知道的。”
“你可知晓要如何报名?”
“哎呀,这您可就问对人了。我当时也是特意刨根问底,还给了他五十个大钱呢.......”
“拿去。”文嘉扔给他一包五株钱,乐豹接过信手一掂,便知里面至少有二百个大钱,不由喜出望外:“文大哥你这么客气作甚?且听小弟细细说来......”
正月十五上元节,药铺打烊一天。
梅神医前一天就被胡博死乞白赖地请回了安陵邑过节,洛千淮则在明月楼安排了晚上的席面儿,结果舅母林氏一大早就上了门,急急地将她请回了文宅。
林氏的笑容透着一丝古怪,洛千淮总觉得其中似有些看不清摸不透的深意,但细思之下又无从琢磨。
她没带洛昭,自己先跟着林氏回了家,这才发现家中还有外人在场。
文家是平民百姓,没有大户人家那么多讲究,见客时并不区分男女。文周与文母坐在上首,文溥坐在左侧下首,并没有看见表兄文嘉。
右侧下首的案几之前,端坐着一名三十五六岁的妇人,生着一张圆润的富贵脸,只是身上的香色菱纹绮缎曲裾深衣略有些陈旧,头上插着的金簪样子也早就过了时,自洛千淮一上堂,就将目光凝在了她的身上,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
在她身侧,还坐着一位相貌身材均略显墩厚的青年男子,望向她的一双狭长的眼微微弯着,其中的惊羡喜悦之色,藏都藏不住。
洛千淮认得这人,只不知道他为何会登上文府的门。
“陶三夫人,这位便是我那外孙女了。”文母看着洛千淮的装扮模样,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
自家外孙女,真的是怎么看怎么顺眼漂亮,不管打不打扮都一样。
那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很快便恢复了正常。洛千淮看得清楚,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毫无一丝杂毛的白貂斗篷、发际上的一对扇形镂雕白玉镶绿松石发簪上迅速瞄过,又在腕间露出的累丝攒珠金丝镯上停留了几息,一直紧抿着的嘴角方才向上翘了起来。
洛千淮不是真的十四五岁小娘子,见此情景,不由有些不妙的猜测。这两个人,该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这位便是陶七公子,以及他的母亲了。”林氏在一旁为洛千淮介绍道。
“这位陶七公子我记得的。”洛千淮大大方方地冲着陶三夫人行了个福礼,然后侧身对陶七公子道:“公子日前替陶大人去霁安堂道过贺,不知今日登门有何贵干?”
陶七公子没想到她会这般直白地问出来,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脸色肉眼可见地变红了。
见到他这样,文母反倒先笑了起来:“上门都是客,哪有你这般抢白的?”又对陶三夫人说道:“我这外孙女什么都好,就在家里被宠坏了,还望夫人多多包涵才是。”
她这话里话外的意思,陶三夫人听得清楚明白,无非是我家洛娘子生于野里不知礼节,你们要是不在意愿包容,那咱们这相看就继续,否则就一拍两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