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尊敬的殿下!请允许我,请允许我这个只会打仗的……老兵……敬您一杯!为了陛下的荣光!”
“这一杯!是为了……永远强大的艾斯兰!”
“为了我们的海蓝之光!”
“为了海蓝之光!”
“哈哈哈哈……殿下好酒量……”
军中宴饮,并未布置在舒适明亮的大帐之中,相反,所有人都坐在了苍穹之下,黄沙之上,一人举杯,总有千百人呼应相随,欢闹的热潮,如烈火,如漩涡,炙烤得人无力思考。
安德里亚,正半倚在一张色彩绮丽的长毯上。
黑发,白袍,扬袖,豪饮。
来者不拒。
金色的狮鹫,小心翼翼地盘在她的身后,巨大的身躯,尖锐的爪牙,漂亮得透出光来的翎羽,都安安静静地蛰伏在她的身|下,冰蓝色的眸子里,唯有无言而乖巧的臣服。
大概是觉得燥热,不知何时,她已脱去了军靴,白皙的足踝,似乎还能见到淡淡的伤痕,一串银色的方石细细勾勒,磨砂过后的光华,色泽微哑。
那样的足尖,踩着斑斓的艳色,擦过双唇的烈酒,顺着侧颈,滑入了衣领交叠的深谷。
她侧倚着,随意披散的发丝,从肩头缓缓落下,微微回首,那些交错的线条,便在光影之间、匆匆变化,如此黑亮,凌乱,柔软,仿佛一霎错过指尖的绸。
她潋滟的眼底,藏着水波荡漾的醉意。
“亲爱的,你刚刚抛弃的小情人,是在买醉么?”
不远处的克莱尔,正将刚刚醒过的红酒倒入杯中,脸上的笑容,温暖中,带着些迷醉的微醺。
很像,很像某个人的味道。
希瑟却只是笑:“也许吧。”
“这么迷人的猎物,你怎么舍得放过,亲爱的希瑟?”克莱尔推出手中的酒杯,“吃透了么,所以厌倦了?这位殿下的滋味,想必十分美妙……”
“没有。”
她低头,闻了闻杯中酒,没有喝。
“没有吃下去?”
“嗯。”
“怎么可能?我可是听说,尊敬的安德里亚殿下,几乎已经默认你是她的女友了。”克莱尔轻抿了一口酒,唇角的笑意,却在不经意间,淡了几分,“这可不是你的风格,亲爱的。”
“哦,是吗?”
“当初你离开我的时候,潇洒得像是一道清风,我……”
克莱尔的话,忽然停了下来。
很明显,眼前,她心爱的女人,只因为一次争吵、就离开了她三年、杳无音信的女人……已经,心不在焉。
也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每当此时,她就会轻轻地摇晃着酒杯,看着那岁月沉淀后的红,层层叠叠、洇染杯壁,又徒劳地渐渐滑落。
她的眼底,盘旋着红色的火。
迷茫的神色,无辜,苍白,脆弱。
让人想要亲吻。
“你知道么,那是个呆子。”
她无意识地轻喃着,仿佛并不在意眼前是谁,又是否听见。
那个呆子,总是什么都不说,站在我的面前,守护我。
总是微笑,总是沉默。
总是推开我。
=====
酒至酣处,已是月上中天。
原本聚在安德里亚身边的将军们,已经三三两两地倒下了,一个个伏在地上,鼾声大作,早就预见了此番场景,因而时刻随侍在侧的扈从们,正一边开着无伤大雅地玩笑,一边七手八脚地将各自主人抬起……
一人高的篝火,依旧熊熊燃烧,送来的猪肉牛肉,都已经被风卷残云般吃了个干净,只剩下了散乱一地的杯盘碗碟,还有空气中,缭绕不散的酒香。
夜风,已有些凉。
而安德里亚,默默地靠在了阿布的背上,仰着头,远远地望着星空,她的右手,松松地勾着空荡荡的酒杯,宽松的长袍随风飞举,露出一截白皙而修长的腕。
海蓝色的眸底,映衬着星河璀璨,仿佛一夜清梦,精致、美丽、偏又迷蒙。
像是雾的尽头、泛滥至心底的相逢。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如此饮酒了。
“听说,沙漠里的夜空很美。”
“嗯?”
“星星,多得像沙子一样。”
“你醉了,殿下。”
安德里亚,回头,静静望着她,眸底的醉意,仿佛破土之月的歌声里,一夜盛开的春水,倒映着蓝天白云,微漾涟漪。
那样缱绻而温暖的颜色,如此温柔,一碰就碎。
那样微张的,淡红的唇……
法师忽然低下了头。
不敢看她。
“我没有醉,你知道的,墨菲。”
她的声音,还有着些许喑哑,气息里,涌动着烈酒的味道。
她,就是那么认真、平静、安然地说着。
仿佛不曾寂寞。
“嗯。”
法师垂着眼帘,轻轻应答,攥紧的指尖,掐得掌心生疼。
阿布探着脑袋过来,安抚般地想要蹭她,她却径自退了两步,不理它。
那双冰晶一样的眼睛,仿佛还在幼年一般,那么无辜而委屈地瞪着。
她却没有看它。
“很奇怪,对吧?见到这样的肥肉,却还没有扑上来的西纽。”
女骑士的右手微微一松,酒杯,便埋进了沙里,她微微展袖,掩住了苍白冰冷的双手。
她本就没醉。
“殿下都已经试探过,何必再来问我。”
显然,墨菲早已料到。
西纽与艾斯兰,本就是不死不休的世仇,若是安德里亚只带了千人左右的使节团,前往圣莱城,拜见枢机大主教,或许,双方克制之下,还不至于引发战火,偏偏这次,殿下带了足足一万人的公国顶级军团出使,行程一半,还擅自改道,甚至举止跋扈,态度嚣张,索要粮草物资——
西纽,居然忍了?
“趁着马修借调食物的时候,确实,打探到了些消息。”
女骑士的神色,淡淡的,有些疏冷。
“那位若望大人,从今年三月开始,就已经没有出现在每个月中旬的洗礼大典了。据说,他一直在圣塔中,闭关修行,参悟经典。同时,近来在西纽做主的首主教大人,又带人去了太阳之门。”
“是害怕战事一发,无人做主,所以才不敢出手?”
“谁知道。”
安德里亚站起身,径自往前走去,阿布抖了抖毛,缓步跟上。
白色的足,踩在黄色的沙,头顶的双月,落下了长长的影。
翻飞的衣袂,飘摇在冷肃的风底,仿佛踏歌而去的神祗,无所归处的清寂。
“你,有些不像你了,殿下。”
“是么。”
女骑士没有回头。
“你知道,我一直在想什么吗,墨菲。”
她的声音,散落在无尽的荒芜里。
“我违背了陛下的话,他却没有惩罚。”
我不知道,还会要面对什么。
我怕。
=====
当太阳之神的战车,从极东之处驶出,当晨曦的温暖,铺满了大地,当暗夜中的沙漠,从光明中苏醒,干燥、目眩、汗出如雨……又重新回到了这个世界。
使团已经再次开拔,去往那大陆的尽头。
不过一夜之间,他们身后的尾巴,竟变成了一支上万大军,他们骑着耐旱的矮种马,手中拿着圆月般弧度的弯刀,鞍前还配着精铁制成的鸢型盾,上面满布着繁复的花纹,每当神官靠近时,会泛出一道浅浅的金色。
马脖上的銮铃,随风轻响,仿佛檐角的风铃,潮起潮落的海浪。
“由于鄙人的失职,让艾斯兰公国前来的贵客,未能享受应有的待遇,因此,尊贵的、睿智的、仁慈的枢机主教大人,昨夜发下了谕令,责令我诚恳道歉、自请处罚,并放下手中一切事物,以最高规格相送,保证殿下安全抵达九河城。”
马修来到了安德里亚的面前,单膝跪地,低下头颅,行了一个优雅而谦卑的礼节,用清朗而富有韵律的声音,道出了诚挚而深切的歉意。
“无论殿下如何处罚,还请殿下允许我,戴罪立功,将功补过。”
“这一路之上,鄙人必定竭尽全力,鞠躬尽瘁。”
女骑士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没有说话,事实上,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安德里亚,托你的福,我终于明白了一件大陆历史之谜!”
“嗯?”
“你知道吗,当初我学习历史的时候,就始终有个问题不能明白!已经困扰了我十多年了!”简的声音,今天格外的响亮,“为什么,当年西纽的人叛出了东纽,拿了人家的钱,圈了人家的地,带走了人家的士兵,居然还能拉的下脸去和谈,并且还好意思说要跟人家联盟?别急……我知道东纽的国王那是脑子都系在了女人胸上的类型,但是西纽,到底怎么做到的!我今天终于明白了!”
她恍然大悟的表情,活灵活现。
“为什么呢?”女骑士听话地捧场。
“那当然是因为他们从头到尾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
“死!不!要!脸!”
哈哈哈哈——
早就做出了战备的士兵们,在面盔之内,发出了猖狂的笑声。
对面,曾经虐杀过无数平民的东军,已经有人按捺不住,往前冲了几步,又被人死死拉住,口中还兀自咒骂着什么。
安德里亚抬眸,静静地看了一眼,忽然冷冷淡淡地问道:
“你是诚心诚意地道歉么,马修神甫。”
“是。”
马修强忍着屈辱,点头承认。
“竭尽全力?”
“死而后已!”
“那好。”
安德里亚牵着阿布,往前走了两步,忽然,一脚踩在了他的背脊,翻身落鞍,动作利落干净,潇洒至极。
她轻轻一拉缰绳,掉头而去。
“记住,下次再趴低点。”
=====
出了西纽边境,使团,以一种近乎任性的姿态,飞速穿过了十二圆桌武士国。
地行龙狂奔的声音,震动了大地,怒吼着的狮鹫,从城市上空飞过,仿佛遮天蔽日的云,路经的所有城市,都紧紧地关上了大门,突兀矗立的城墙上,甚至没有一个人影。
张扬,肆意,炫耀武力。
使团像是旋风一般席卷了这片沙漠,残留惊惧满地。
而那所谓的西纽东军,跟在他们身后,已经吃了一天的飞扬黄沙。
“前面不远,就是东纽国境了!”
简的声音,被裹得紧紧的面巾缚住,听起来有些沉闷,却拦不住她的眉飞色舞、逸兴遄飞。
“那里有全大陆最美的女人!最烈的美酒!最奢侈的享受!”
“来吧来吧!再快些!兄弟们!东纽就要到了!”
她胯下的骏马,一骑绝尘,转眼冲向了天边。
队伍的后方,墨菲将伊莲抱在怀里,骑在狂驰的地行龙上,魔杖里的法阵被打开,盘旋缭绕着星光点点。
小牧师扒着法师的手臂,探出半个脑袋,面色苍白,双唇微启,似乎是想吐。
她一直有些晕“龙”,平日里大家为了照顾她,也多爱坐马车,没想到此次急行军,她直接拒绝了殿下的提议,执意放弃马车,跟上大部队,甚至表示要适应军队的节奏——
如果不是墨菲不放心,始终陪着她,她早就一头从坐骑上栽下去,被后面狂奔的地行龙踩成了饼。
然而,哪怕是如此,她也不愿被带着飞行在半空中。
像是非要适应不可。
“伊莲,你真的不必如此努力,等你到达了八环,周身的元素与气流,可以被你的身体气息所控制,这些眩晕,就再也不会有了……”
“墨菲,你又……为什么要……咳咳……要让身体变强壮呢?”
如果你到达了九环,*的实力,也就不重要了,不是么?
“我有我要守护的人。”
“我也想守护你们。”
她的声音,依旧是少女的稚嫩,说出的话语,却变得坚毅起来。
墨菲微微一怔。
呕……
她猛地侧过头,又吐了出来,瘦小的身体,随着地行龙的狂奔,不断地起落,连呼吸,都被震得断续——她抓着自己的手臂,很用力。
像是害怕着又一次的抛弃。
墨菲轻轻拍着她的背,忽然很好奇:
“为什么,不相信简的话呢?”
相信她,会好好地、认真地照顾你。
再也不舍得让你长大。
伊莲将胃里的东西吐了个空,微微抬头,就看到了远处的夕阳,漫山遍野的霞光。
她似乎沉溺于这样的美丽中,眩晕了一会,半晌,方才轻声回答:
“如果相信她,是不是会失去很多东西。”
失去自由,失去自我,失去勇气……
就像殿下,爱上了希瑟。
就像墨菲,爱上了……
这是个牢笼,让人失去一切骄傲。
何况,那可是简。
那是从来不会停留的风。
“我不愿意。”
话音方落,墨菲的眉头,才刚刚蹙起,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高呼。
“纽芬帝国公主!恭迎安德里亚殿下驾临!”
“恭迎殿下驾临——”
“恭迎殿下——”
那是地平线的尽头,起伏沙丘的线条上,纤细至极的一抹剪影。
她的眉眼,静婉得彷如高山流水。
她的微笑,温柔的彷如天际柔云。
她安然地矗立在远处,就像是等待着丈夫归家的妻子,微微娇羞,浅浅绯颜,却远远相望,深深思念。
在茫茫的荒芜里,在肆意的狂风里,在堕落得近乎稀薄的阳光里,仿佛诸神留下的最后一抹静谧,仿佛天地间笃定前行的唯一方向,仿佛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就心甘情愿的耽溺于想象,想象有她在的夜晚,想象温暖的灯光,想象她的味道,她的芬芳——
她的存在,仿佛天生就等待着注视,等待着拥抱,等待着亲吻,等待着相守相依的爱恋……
你只想握住她的手,让她凝望着你。
萨米尔沙漠,孕育战争,也孕育美人。
束缚人心的美人。
“请叫我索菲亚。”
她的声音,柔软得不可思议。
“我可以叫你安德里亚吗,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