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旭辉现在状态极差,非常差,脸都白了,看上去非常惊惶。
他也是聪明人,也没什么背景,过往几十年的日子让他深深的明白,自己绝不是那种主角光环加身的幸运儿,联系到刚才自己的所作所为,以及嘉盛那位高总的反应,他并没有自大到以为这将又是会有什么好事落在自己身上的征兆。
恰恰相反,这次多半不会是什么好事。
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恐怖。
都说生死间都大恐怖,可能是吧,但那种大恐怖,只有有过生死边缘经历的人才能体会。
这并不意味没有那样经历的人,就不会有那样的体会,客观的说,生,总是比死更难,再普通的人,在看似普通的日子里,肯定也会有过这样体会。
对现在的于旭辉来说,一想到有可能自己这次升副高职称无望,并联想到由此而带来的一系列后果:职业生涯严重受挫、收入和福利大幅减少、沦为单位和业内的笑柄……,他顿时也五蕴皆实,满心挂碍,由是,顿生大恐怖。
他并不觉得自己这是杞人忧天,不过是一个玩笑而已,不至于会这么严重——他到现在也依然认为这只是一个玩笑,而不是,嘲笑。
但是,作为一个从事新闻行业十年,熟知新闻五个w:when(时间)、(是什么)、why(为什么),和一个h,即how(怎么样〕的他,非常清楚,很多时候,最关键的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而是这个事的主角。
其它所有要素相同,但是人不同,那结果,可能就会大相径庭。
如果刚才他嘲笑的只是一个普通人,或者是一个普通的乡镇副镇长,那什么事都不会有,连道歉都不用,嘲笑了,那也就嘲笑了。
但是,在冯一平的公司里,嘲笑冯一平的准岳父,而他岳父也是这个地方的副镇长,这个副镇长的直属上级,又是盛正,盛正又是常务副省长的侄儿。
后来有一句虽然不太通畅,但依然被很多人喜欢的广告词,“梦想面前,你将无法阻挡,”就像大恐怖并不是只有生死之间才会有一样,无法阻挡的也不止是梦想。
对于旭辉来说,不管是冯一平要为准岳父出气,还是盛正要为手下出气,他将同样无法阻挡。
很简单,冯一平看起来连林副部长也不放在眼里,而盛正,虽然对林副部长很客气,但对自己这个地方日报社的小中层,肯定不会客气。
只要盛正跟林副部长把这事一提,自己这次提主任记者的事,铁定泡汤。
原因很好找,一个嘲笑热情招待自己的人长相的记者,绝对是一个德行有亏的记者。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最痛苦的,不是没有希望,不是没有机会,而是好好的机会,被自己亲手毁于一旦。
短短几秒之内,于旭辉心如电转,之后有点类似那些有问题的官员,听到相关部门来了时的反应,惶恐,绝望,羞耻。
但是深知自己正处在一个关键节点的于旭辉,没时间理会熟人的关心,刚刚感觉挺饿的他,现在对眼前这满满一盘饭菜一点感觉都没有,满脑子都在想,我该怎么办?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并马上分析出了最好的应对方式,无论如何,先跟黄承忠聊几句,拉拉关系,那是最好的!
很简单,这个时候他主动到领导那一桌去,向林副部长以及地方的领导承认错误,并且道歉,虽然会很没面子,但并不是不能做到。
关键是,那么做,可能会于是无补。
不但自己没面子,连带着也会让林副部长也会没面子,领导没面子,自己还有好果子吃?
如果地方的领导这时能帮着说说情,那没准还能网开一面,可是今天的这事,自己嘲笑他们的手下在先,地方领导怎么可能会给自己说情?他知道自己没那么大脸面。
他看了看领导那桌,这会依然在谈笑风生,盛正应该还没把自己的事说给林副部长听,那么,去找盛正求情行不行呢?
他估摸同样没用,盛正除了要为自己手下出气,更重要的,是要给冯一平一个交代,一边是得力手下加冯一平,另一边是自己,于旭辉很明白天平会朝那边倾斜。
所以,最好的出路,就是去找黄承忠,只要能取得他的谅解,那么,由黄承忠去说服盛正放弃追究这事的可能性,非常大。
他也有把握说服黄承忠,他知道普通人最大的一个特点,那就是心软。
只要自己态度端正,多说软话,跟他好好说说自己可能因为这事受到的严重影响,他有至少六成的把握,黄承忠会在盛正面前主动为自己开脱。
还有一个可能,如果这些事都是自己杞人忧天,那么,跟首富的准岳父拉拉关系,那也没什么坏处不是?
计较已定,想了想该说什么话,他推开盘子,满脸带笑的朝依然在忙着的黄承忠那边走,但是,就在他起身的时候,一个人在黄承忠耳边说了些什么,后者竟然走向了领导那桌。
于旭辉紧张的停了下来。
还好,不是告状,黄承忠跟领导们打了个招呼,跟盛正耳语了几句,马上朝食堂外走,于旭辉连忙跟过去,但等他追到门外,黄承忠已经不见踪影。
“麻烦问一下,黄副镇长去了哪里?”他问一个经过的员工。
“不知道,”那人摇头。
“上车走了,”另一个人说。
“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回答他的也是摇头。
看着眼前这个并不大的镇子,于旭辉觉得有些绝望,人生地不熟的他,想马上找到黄承忠,那不是件容易的事,而现在关键就是时间,“他为什么刚好这个时候出去?”
…………
为什么?刚刚去打了一个电话的高志毅又重新回到桌子上,聪明人很多,所以于旭辉能想到的,他也想得到,这件事,虽然是因黄承忠而起,但也有可能因他而平,所以他让桑蚕丝基地那边编了一个理由,让黄承忠马上赶过去。
再说,这样不愉快和尴尬的事,他不想让黄承忠知道详情。
这不仅是因为冯一平的缘故,而是在这一年多的接触里,黄承忠可以说是他接触到的,最称职的公务员。
盛正也留意到了于旭辉的举动,觉得是时间提下这事,小声在林副部长耳边说了几句,本来笑着的林副部长严肃起来,“我向你,向黄副镇长,向高总道歉,请放心,这事我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刚好这时,难掩脸上失望的于旭辉从门外进来,也朝他们这儿走过来,既然黄承忠暂时找不到,上策行不通,只能先行下策,有一点他早就明白,如果情非得已,一定要向组织承认错误,那么,早承认,总是比晚承认要好。
稍有些犹犹豫豫的他,刚好看到盛正在林副部长耳边说了些什么,然后部长的脸色变了,还说了一番话,他心马上提起来,这难道是?
林副部长一转眼,看到了于旭辉,他连忙摆出一副诚恳的我知道错了的表情,但是部长的眼光只在他身上稍停了一下,就收了回去。
那一瞥,不带任何感情,却让于旭辉如堕冰窟。
他原地定了定,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既然到了这个地步,那更得主动去承认错误,但他刚走了两步,部长的秘书走过来,“于主任,部长让你跟我回酒店,”
“我就到部长那桌说两句话,”他央求道。
“余主任,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是为我们系统留点颜面的好,”
食堂里这会依然是用餐高峰,要是于旭辉过去给那一桌人道歉,这事肯定会扩大化,那部长脸上不是更没光彩?
“我真的就只说几句话,拜托了,”于旭辉依然不肯放弃,到了这个地步,只要能让后果变好哪怕一两分,他也愿意付出所有的努力。
“老于,”部长秘书也不叫他余主任,“你要是真想去,我也不拦你,但你想想,你去了,要说什么,会有什么后果?”
于旭辉顿时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样,对啊,能说什么呢?让更多的人知道?那样自己更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我跟你回酒店,”
“老黄,你怎么了?”他那一桌的有人在喊。
“我不太舒服,”于旭辉勉力说。
这真不是假话,现在的他,岂止不太舒服,而是非常不舒服。
…………
吃完饭准备回酒店休息的记者们得到通知,要先在这里的会议室开一个短会,安排接下来的工作。
大家也没多想,这也算是题中应有之义吧。
但是,冷着脸进来的林副部长第一句话,就让近百号记者安静下来,“于旭辉记者,不是身体不适,他现在也不在酒店,而是已经在车站,我取消了他参加这次这次采访的资格,并已经向他的单位通报了他所犯的错误,以及所带来的严重影响,”
底下顿时躁动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小刘,”林副部长对自己的秘书说,“你向大家通报一下情况,”
“于旭辉记者,对地方政府合情合理的接待非常不满,并且羞辱地方负责接待的干部,”秘书简明扼要的说明了事情的经过,“造成了非常恶劣的影响,因而被企业和地方政府同时投诉,”
除了和于旭辉一桌,知道黄承忠身份的人,此时大概明白这是为什么,背后有什么深层次的原因,那些在于旭辉做那个比喻的时候,还附和了的记者,此时有些紧张。
大多数的记者,虽然心里有些不以为然,但是,这会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
记者这个群体还是有他的特殊性,有些事,私底下说的时候,可以当作笑话,但是,如果这事被揪到台面上,那就真的有违他们的职业素养,上面这么处理,确实也没什么不对。
只能说,老于他太不走运吧。
“这还是我带队,”林副部长冷声道,“如果是你们自己下来采访,那架子得有多大?态度会有多恶劣?”
“还真把自己当成无冕之王了?”他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我不管你们以前怎么样,这一次,要是还有谁敢给我们捅娄子,给我们宣传系统脸上抹黑,一定严惩不贷,于旭辉,就是最好的例子,”
“这样素质低下,对自己要求不严格的害群之马,发现一个,马上处理一个,我们绝不会让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部长大人敲着桌子说。
…………
在领导向同行们通报这事的时候,来时意气风发,优越感满满的于旭辉,此时失魂落魄的坐在车站候车室里,他知道,两个多小时以前,自己憧憬的那些事,现在已经不可能发生。
他双目无神的看着大理石地面,对周遭喧闹的一切,毫不在意,就和原来冯一平中考落榜后,坐在河滩上的情形很像。
墙上挂着的电视里,此时正放着蒙牛的广告,“不同滋味,不同心情,”
广告过后,放起了星爷电影片段的精彩集锦,至尊宝正在紫霞仙子的剑下说那段台词,“……,我却没有好好去珍惜,等失去以后才后悔莫及,尘世间最大的伤痛,莫过如此,”(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