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拂睡了很久,等醒来时马车已经到了青州。
江拂揉着脖子,他只记得跟着孟若苏刚出城门,他眼前就晕了。
沉衣听到马车里的声响,掀开帘子道:“公子醒了?”
江拂蹙眉,看向车外,此时他们正走在官道上,两边是郁郁葱葱的树林,时不时会有驿站路过。
一紫衣男子轻飘飘落到马车上,不等江拂发话掀开帘子溜进来。
江拂认得,是木叶。
木叶将一卷轴放到江拂手上,“姑娘有令,我等须得亲自送公子回到陈少坡,这是姑娘此前查到有关姜朝的事,姑娘让我交给公子。”
江拂打开,上面细致讲了姜朝覆灭的前因后果,以及皇室中人的去向。
姜元四十六年,江南大雨以致水患,兵部尚书刘天文奉命携士兵下江南赈灾。
姜元四十七年,江曹运河难抵连绵大雨得冲击,官府修筑不及,御河十里决堤,江州百里尽汪洋。
姜元四十七年底大雪纷飞时,姜峰山匪为患,忽闻有人揭竿起义,姜朝派应王前去安抚。
除夕夜,四百里加急,应王死在姜峰官道上,山匪下战书,表誓不和谈。
朝中上下悲痛万分,应王妃差点难产,皇帝大怒,第二日命刘天文出兵镇压,奈姜峰地势易守难攻,其持续时间半年之久。
四十九年春,江南安平如初,刘天文带兵班师回朝,皇帝特于昭阳殿设宴庆贺。
宴上刘天文带兵围宫,江州众叛贼混入其中杀死皇帝。
太子为保众人,一力担下所有,当夜于昭阳殿自刎。
太子妃带长子藏于寝宫八通镜后的密道中幸免于难,奈何亲信来迟,太子妃割肉喂子不幸离世。
而后凌帝为继位,于众施极刑于慧王,甚惨烈,其妻子不知去向。
江拂眼眶猩红,手捏着卷轴越来越紧。
慧王是他的父亲,慧王妃因为连夜逃亡难产,拼命才保下他。
姜则心若不是有太子妃舍命护着,只怕也不能活到现在,一桩桩一件件,也难怪姜则心忍辱蛰伏数十年。
江拂一遍又一遍的看,想要将这些事刻到脑子里,忽的卷轴中应王两字越入他眼中。
江拂抬眼看向木叶,“应王可是安瑾爷爷?”
木叶点头,“老王爷当年身去突然,王爷不及弱冠便世袭王位,当年姜朝覆灭时,王爷如履薄冰,所幸保下全家。”
江拂漠然,想来孟若苏一身正气,且又通的人情常俗,懂得世家百态,大约都是应王从小教习,怕的就是曾经的不幸再次发生。
江拂想起许久未见的孟言琛,从小事事拔尖,初登新科状元,不求京中风光差事,偏求了地方磨练的差事,殊不知也是未雨绸缪。
江拂不禁感叹,应王在盛京几大世家中最为低调,政事均不参与,在众人眼里就是个闲散王爷,可却是眼光最长远的那一个。
江拂合起卷轴,靠在马车上长叹一口气,有些事注定是会发生的,就算想躲也躲不过了。
江拂也不想躲了。
中元节时江拂风尘仆仆赶到陈少坡,郑智当晚摸黑到晋军驻扎处。
“郑叔叔。”江拂眼下青黑,郑智一看就知道江拂好几夜没合眼了。
郑智笑到:“是我疏忽了,按理应该让江公子休息一晚的。”
江拂听到郑智的称呼,神思飘忽了一下,过往郑智都称他二公子的。
江拂客气道:“无妨,早日见到郑叔叔,盛京也早一日安稳。”
郑智锐利的双眸闪过一丝笑意,当年他就觉得江拂不似表面看的那么玩世不恭,这些年江拂越发证实他当年的眼光。
倒叫他生出几分欣慰。
“不知陛下入了盛京会作何打算?”
郑智将目光看向一旁高位上坐着的姜则心,从一开始进门他是没注意姜则心的,是真的没注意也有几分故意。
江拂同样回头看向姜则心,姜则心面色淡淡的,“郑将军大可不必担心,我不屑用杀鸡儆猴这一招。”
杀鸡多费事,他有的是其他办法达成目的。
郑智微微一笑,“凌朝旧臣陛下该如何?”
姜则心面色不变,“有才者当用之,无才者自当罢之。”
他不是圣人,对江山社稷有功的人自不会亏待,可之前被刘天文为平衡势力勉强提拔起来,他可没闲钱养着。
都闻晋元皇帝以才能治天下,亲疏者都有机会,即使晋元换了异性皇帝,可这两年也从未有过任何纷争。
郑智觉得,晋元安泰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郑智抬手一礼,“兵符我不能交出,我们只可合作。”
江拂可信,可姜则心他觉得不可信,人不可貌相,谁知这位以才能仁孝治天下的圣君会不会重走史书上的老路。
他可以审时度势,但决不能明哲保身,凌朝的百姓他得担着。
姜则心眉梢微挑,看了江拂一眼,轻笑一声道:“郑将军说的不无道理。”
郑智松了一口气,姜则心又道:“若是要朕重新接管一支军队未免太过麻烦,倒不如由郑将军亲自带领,也免了许多麻烦事。”
郑智嘴角有淡淡苦笑,这位皇帝还真是狡猾,退一步达成共识,偏还要再进一步,主次必须得分清楚。
郑智久久不说话,江拂开口道:“需要两军一起做的事,郑叔叔只需和我们商讨,其他我们不会插手。”
这是江拂的保证,也是姜则心给江拂的权利。
郑智重新一礼,这次可比刚才来的真心多了,“多谢陛下。”
姜则心起身,上前亲自扶起郑智,“早闻郑将军在临姜一心为民,朕心亦之。”
那夜陈少坡少见的不刮风了,以前江拂觉得姜则心挑了个鬼地,不是刮风就是下雨,反倒在今晚安静平和下来。
江拂找了个平坦地坐下,姜则心在地上画了个圈,正在往里面扔纸钱,暗黄色的光照着姜则心的脸,江拂看过卷轴后,现如今觉得姜则心也不是那么不讲道理了。
大约这世上是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的,他没有像姜则心一样经历过那场噩梦,所以他永远都不能真切感受到姜则心心中的痛。
家仇国恨,这两个重担不管是哪个姜则心都不能丢下。
江拂甚至开始心疼姜则心。
姜则心手里的纸钱放完了,朝江拂道:“过来磕头。”
江拂听话起身,跪在土地上认认真真的磕了个头。
姜则心不由好笑道:“头上该磕出包了。”
江拂不以为意,“这样皇爷爷和太子叔叔才能知道我的心意。”
姜则心的笑容僵在脸上,皇爷爷太子这两个称呼多么遥远啊,远到他都忘了自己曾经是个有家的孩子了。
姜朝覆灭时姜则心五岁,对平常人来说五岁不足以记全所有的事,可偏偏姜则心三岁开始就能流利背诗,连钦天监都说他是天上仙君转世,福佑姜朝万民。
姜则心念及此不由自嘲一笑,什么仙君转世,姜朝不还是覆灭了,倒不如让他是鬼厉转世,好歹可以不死不休的追着刘天文。
一直到现在,他都可以记得很清楚姜朝发生的一切,刚从密道里出来时,他夜夜都做噩梦,没人陪着他,只有他自己抱着被子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再后来,太子亲信日日训练他,就像训练死士那般,他开始不再害怕,满心都是如何报仇。
一晃十年过去,姜则心能够直面过去,内心坚强到可以为了复仇去做熠王的狗。
面对江拂,姜则心其实也不愿强求江拂非要理解他,这种痛苦他自己亲身体验过,也实在不想江拂再来一次,对江拂每次的控制,也只是想让事情简单可控一些。
可终究是他以为,江拂不是他,这满腔的家仇国恨不能让江拂陪着他一起痛苦的。
那样太残忍了。
姜则心收回看着火堆的目光,盯太久了,眼睛都有些发酸。
姜则心拍拍江拂的肩膀,两人坐到江拂刚刚坐的地方,姜则心道:“侄媳妇可还好?”
江拂一听这称呼,心里多少放心了些,“还好。”
还好就是不好,看来江拂此行并不算安心。
姜则心道:“忍之,这世上各有各的痛苦,各有各的无奈,其实很残忍,谁都不可能会陪着谁都最后,孟姑娘是,你也是。”
危险的何止孟若苏,江拂不也是吗?
只是孟若苏已经替江拂担过大部分危险,江拂不懂,姜则心却看得明白。
江拂沉默。
姜则心陪着江拂沉默,直到看到帐篷门口的白色身影,姜则心心里有了暖意,又道:“不过,我坚信,苦了的前半生,一定会有甜的后半生,我们都会好好的。”
还不等江拂说话,姜则心就抬腿走了,因为某个姑娘等不及要走了。
“阿颜。”
姜则心挡住舒颜去路,有些埋怨道:“怎么不再等等我?”
周围来来往往的士兵,舒颜脸发烫,后退一步拉开距离道:“外面这么冷,谁要等你。”
姜则心上前拉住舒颜的胳膊,边往帐篷中走边说道:“下次直接进来就好了,他们没人敢拦你的。”
可不是,姜则心昭告全军舒颜是未来皇后,但却要求对舒颜还是以以前的礼节。
所以舒颜并不知,只觉得大家忽的对她很客气了。
舒颜坐到桌前,手里握着姜则心递给她的茶,有些难以开口道:“我,我想回到安瑾身边。”
舒颜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最后只剩一点余音。
姜则心沉默,讲实话,他不想舒颜离开他的,可孟若苏和舒颜从小的情分,姜则心又觉得这样太过分。
一时间屋子里安静的有些可怕。
舒颜内心忐忑,小心翼翼的看着姜则心的表情,若是她可能也不愿的吧,可她必须回去陪着孟若苏。
舒颜试探着去拉姜则心的手,还没碰到就先被抓住了,姜则心下定决心道:“好。”
有些突然,舒颜还没反应过来,她刚要连哄带骗来着。
姜则心道:“但有个条件。”
舒颜道:“你讲。”
姜则心道:“让我派人跟着你。”
舒颜点头应下,她是觉得没什么的,姜则心愿意派人跟着她,她倒更有安全感了。
“我想今晚就走。”
姜则心没阻止舒颜,朝外招招手,进来两名侍女。
姜则心将一旁早就准备好得包袱递给舒颜,嘱咐道:“我会暗中派人保护你,你有事就找他们。”
舒颜看着桌子上的东西心情复杂,好像姜则心每次都能贴心替她想好所有的可能。
不知不觉舒颜觉得脸上有些冰凉,姜则心伸手擦掉,柔声道:“前几日看到你给孟姑娘写信了,我也是猜的,”
舒颜脸上更湿润了,姜则心手足无措,语气硬着威胁道:“再哭我就要亲你了。”
舒颜瞪着眼睛看着姜则心,被他直接的话惊到,姜则心眸子一软,凑上前在舒颜眼睛抢啄了一下。
“不准哭了。”
二月初,郑智和江拂商量好对策后回到城门。
百姓们早早等在门口,眼里得担忧期待害怕郑智看的一清二楚。
郑智清清嗓子道:“晋元皇帝以仁孝治天下,大家不用担心。”
一年轻小伙道:“如何能相信他们。”
郑智安抚道:“兵权还在我手上,若是他们敢有异动,拼了老命我也会保护好你们。”
这半年的隔墙相处,百姓们是信任郑智的,就算他们依旧害怕,可也没再闹事了,反倒都散开回去为以后做准备了。
月中时,江拂带兵从城门踏入盛京,孟正行带着舒伯站在街角。
江拂只扫了一眼便愣了,孟正行竟然是一头白发。
江拂上前朝孟正行恭敬一礼,“孟叔叔安好。”
孟正行点头,近看眼角三道深沟,眼眶凹陷,面容疲惫,显而易见安雅去了的这些日子他并不好过。
“安瑾可好?”
孟若苏的书信前前后后送了不少,但孟正行依旧不放心,孟若苏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了,总是要有人亲口告诉他,他才会放心。
江拂看着孟正行的样子顿了一下,半响道:“安瑾一切安好。”
这句话有些勉强,但江拂说的也算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