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边笑意顷刻凝注,慢慢冻成霜雪,凤息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目光定在荀久身上不放,“你说什么?!”
她永远都是这样,就算天塌下来了,脸上的表情也不会有多惊骇,看起来镇定极了。
荀久慢慢地、声音低柔地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凤息周身气息更冷,出口成冰,“你开什么玩笑!”
“你看我像在开玩笑的样子么?”荀久双手交叠,表情看起来很严肃。
凤息自然是不信荀久所说的这些话,她转目,看着扶笙,问:“她说的这些,可否属实?”
扶笙淡淡看她,“信则有,不信则无。”
“我要听真话。”凤息语气很霸道,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仪。
“真。”扶笙缓缓吐出一个字。
凤息眼眸眯成一条线,眉心蹙拢,好久不语。
“凤息,你知道我是谁吗?”荀久看得出来,凤息能做到这个反应,足以证明她很诧异很震惊了,对于她来说,这已经是极致反应。
若是换做五百年前的凤息,即便是扶言之真的利用满月弓和穿云箭射中了她,她也绝对不会露出大惊失色的表情来,她的脸上,一定挂着浅浅的笑容,绝对不会让伤害她的人有机会看到她狼狈的样子。
荀久很清楚,这就是凤息。
也是,她的前世。
“你说过了,这位公子的夫人。”凤息抬目,几乎是转瞬就敛了情绪,似乎她根本就没听到荀久所说的那个在外人看来是惊天秘密的血缘关系。
轻笑一声,荀久弯唇,“你这么聪明,为什么不再往深了想?”
凤息原本有些心不在焉,此刻听到荀久的话语,她一下子凝神,仔细打量她片刻,又看了看扶笙,还是什么都看不出来,试探问道:“莫非,你是五百年前的哪位熟人转世?”
荀久没有急着回答,只是淡淡扫了一眼旁边的扶笙,“你看,这位是扶言之转世,光凭他的容貌,你应该一眼就能看出来,对吧?”
凤息颔首,不置可否。
“他叫扶笙,大燕皇七子秦王殿下。”
荀久解释。
凤息眉目微微动了一下,并没有过多反应,她想见的,是扶言之本人,而不是转世以后的扶言之。
说到这里,荀久又停下来,开始转移话题,看向凤息,“你觉得,扶言之够爱你吗?”
“爱。”凤息回答得干脆,毫不犹豫,“他的爱,隐藏在血海深仇的背后,充斥于一个个脸红心跳的瞬间,飞扬在他看我的每个眼神里。他的爱,是无条件的信任,是经过梵音沐浴脱尘后的圣洁菩提花,无暇,纯洁。他之于我,重于天下。我之于他,盖过血海深仇。九州四海,寰宇内外,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扶言之,再也找不出第二份这样重的爱。”
荀久看着凤息,就好像忽然之间回到了那个春寒料峭的黄昏,云州城客栈,一群江湖游侠在戏说江湖上的奇闻异事。而凤息独站楼上,出神地望着楼下角落里那一抹无暇的白影。
缘起。
纵然两人皆性子冷情,纵然一正一邪,可还是因为这惊鸿一瞥,在后来的无数次交集中摩擦出了火花。
那个时候,凤息不懂爱,她问他:“院舍着火的时候,你也跳进火海去了,当时你的第一个想法是什么?”
那个时候,他也不懂爱,他说:“我可以试着喜欢你。”
她以为,他救她是为了利用她复仇。
他以为,他就是在利用她。
许是天定,许是情深缘也深。
两人谁也不曾发现,这份“利用”其实从一开始就充斥着微妙的情愫,它就好像滔滔爱河的闸口,一经开启便再也无法关闭。
两人更没有料到,这样一份不被武林,不被江湖,不被世俗所允许的爱恋,终究发展成了感天动地的旷世奇恋。
一朝烽烟起,痴心落两处。
一边是知晓真相泣下血泪青丝白发入魔门,一边是黑云压城硝烟不断披甲上阵死敌手。
这份爱有多重?
似乎无从衡量。
但凤息那句话说对了,扶言之给她的,就好像被空灵梵音洗涤净化过的佛门圣花菩提,无暇,纯洁,承载着的,是扶言之一颗完整无缺口的赤诚之心。
纵然世俗纷扰,纵然仇深似海,但毫不影响他从万千纷杂中剥离出来的完整的爱。
天下给她,人给她,爱给她,整颗心都给她。
旷世之恋,当如是。
收回思绪的时候,荀久发现自己竟然湿了眼眶。
“那么,即便没有百世同心结,你也相信他会生生世世爱你吗?”荀久继续问。
凤息闻言,先是怔了一下,但随即便露出一抹淡笑,笑容有些自嘲的味道:“原本看到你和秦王在一起,我是不信的,可通过刚才的对话,我把五百年前的那些点点滴滴细细在脑海里回忆了一遍,尤其是他对我的那些笨拙而又无微不至的关心,这一次,我信。”
荀久微愣。
凤息唇角含笑,“如果我没猜错,你跟我是有关联的,具体为何会变了容貌,我不清楚,但既然扶笙与扶言之脱不了关系,那么,你与我定然也脱不了关系。”
荀久眼波微闪,“你凭什么这么断定?”
凤息面色不变,“因为,我相信扶言之,我也相信即便没有百世同心结,他依旧能找到我。”
望着荀久的样子,凤息唇边笑意加深,“恭喜你,这一世的凤息。”
荀久微微一笑,心中感慨。
凤息的智商与淡然,竟然比扶笙还要高出许多。
若是换做一般人,早就在得知这种事情以后露出惊愕不敢置信的表情来了。
然而凤息脸上什么都没有,而且,她还对着她说,“恭喜你。”
能这样淡定地面对着自己的转世,足以见得凤息强大的定力和心性。
看来,五百年前的元休当真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否则也不可能培养出这样卓然绝世的弟子来。
跟这样的聪明人聊天,的确是能省去很多谈话内容,因为你开个头,对方就能想到过程乃至结尾。
荀久也不打算再藏着掖着,“既然你能想到我和你关系不浅,那你可知,为何转生以后,我会变了容貌?”
这个问题,倒是难住了凤息,按理说来,扶言之的容颜都没变,凤息转世以后也不该变才对,可是眼前的女子,的确与她的容颜有着很大的差别,毫无一点相像之处。
微微蹙眉,凤息面带不解,“我都还在这里,你怎么可能会是我的转世?”
荀久安静道:“因为你现在的灵魂,并不完整。”
凤息上下扫了自己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难怪她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只是个虚影,原来是因为灵魂不完整。
“这么说来,另外一半转世成了你?”凤息眯着眼,语气含着些许迟疑,如果荀久是自己另一半灵魂的转世,那么,容貌又为何不同?
荀久细长的眼尾流曳出几分怅色,“凤息,你曾经与花魂契约过,死了便不会有来世,这件事,你应该是最清楚的。”
荀久这么一说,凤息一下子便想起来了,当年她从马背上摔下来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是郁银宸抱着她一直飞奔向邀月宫打算求元休帮忙的,可那个时候,她知道自己没有多长时间了,所以迅速将自己的遗言交代给了郁银宸。
按照正常发展,接下来她会与花魂一起魂飞魄散,永远消弭。
可现在,她不但没有消弭,还出现在了五百年后。
这一切,简直太奇怪了。
凤息怎么想都觉得不对,索性开口问荀久,“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可能有来世,我的灵魂也不可能还像现在这般保存完整,莫非……在我死后,有人用了什么办法阻止我魂飞魄散?”
“是郁银宸。”荀久答。
“师兄。”凤息垂下眼睫,“果然是他。”
这个她欠了一辈子的男人,在最后关头想到的,竟然还是她。
真傻!
“他用了什么办法?”凤息有些迫不及待,“我不想再这么问下去了,你既然知道所有事情的始末,还请把这个故事从头到尾说给我听,我想知道,在我死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荀久看了一眼扶笙,扶笙轻轻颔首。
收回视线,荀久重新看向凤息,缓缓将五百年前的那些事说了出来。
最后,她面色凝重,“所以,凤息,我没有骗你,你和扶言之有血缘关系,而他之所以救驾来迟,就是因为在出发之前知道了真相,一夜之间青丝变白发,魔怔了。”
凤息面色变换不停,紧紧咬着唇瓣,一直没有说话。
“扶言之入了魔,无法正常轮回转世,慕昌去找到元休,两人用了分魂术为你转世,郁银宸少了半边心脏,原本必死无疑,可因为他体内住了扶言之的魔性,所以五百年来不老不死,一如当初。”荀久也不管凤息是何反应,一股脑地把心底里的那些话全部吐出来。
“所以,我是你另外一半灵魂的转世,之所以容貌不同,是因为灵魂不完整。”
凤息安静听着,等荀久说完了才出声,“那么,你之所以想方设法让我现身,是想让我去对付扶言之吗?”
荀久无声点头。
“抱歉,这个忙,我帮不上。”
凤息看向远处,眸光氤氲出坚定的光芒,“扶笙是你夫君,你可以为了他不惜杀害别人的夫君,那你可曾想过,你要杀害的人是我夫君,我为什么要帮助你们杀了他?即便他是魔,是鬼,那也是我一个人的魔,我一个人的鬼,我爱他,不在乎他变成什么样,正如他爱我,不惜背上千古骂名也要完成当初的承诺夺了这天下作为礼物送给我一样。”
荀久早就知道凤息会这么说,所以对于这个答案,她并未感到多意外,只是有些失落。
“在天下与扶言之之间,你会选择扶言之是么?”
凤息回过头来,浅浅一笑,“错了,天下与他之间,并没有任何冲突,我无需选择。”
荀久蹙了下眉,“难道你忍心让他为了你而与全世界为敌吗?”
“那又何妨?”凤息仰起脸,清冷的瞳眸,坚毅的轮廓,欺霜赛雪的肌肤,在阳光下看起来尤为剔透莹润,说出来的话却好像裹了寒冰,“是谁说血脉至亲,伦理纲常是阻挡我和他的禁忌底线?我偏要与他并肩,仰头催动星辰日月,俯首号令亿万生灵,如若天地不容,屠尽天下又何妨?”
荀久心尖颤了一下,捏紧了袖中的手指。
梵胤说得果然没错,这一半是偏执型的,即便是知道她和扶言之有血缘关系,她也可以置若罔闻,这种偏执,已经完全覆盖了她的理智。
或者说,这一半基本没什么理智,有理智的那一半在荀久身体里。
人一旦偏执起来,简直太可怕了!
荀久已经预见倘若眼前这个凤息彻底失去理智,那么她将会比郁银宸体内的扶言之还可怕。
扶笙趁机握住荀久的手,发现早已冰凉一片。
他向她投来一个宽慰的微笑,示意她不要担心,一切有他。
感受到手心里的那一片温暖,荀久逐渐舒缓下来,情绪归于平静。
“最后说一遍,带我去找他!”凤息冷下脸来,周身气息冰寒慑人。
“我会带你去见扶言之。”扶笙道:“但在这之前,我先带你去见一个人。”
*
凤息跟着扶笙和荀久一直往前殿走。
她现在只是游魂而已,虽然灵力没有完全恢复,但身体轻盈,一路走来,倒也不算太劳累。
越往前,凤息便越觉得不对劲,她顿了脚步,蹙眉看着前面的扶笙,沉声问:“你究竟要带我去哪里?”
“你不是要见扶言之么?见了他,你就能见到扶言之了。”扶笙笑笑,面上一片温和,看不出什么破绽。
这一次,连荀久都纳闷了,前殿只有梵胤他们几个,郁银宸并不在这边,为什么扶笙会说来了前殿就能见到扶言之?
扶笙察觉到荀久疑惑的目光,他莞尔一笑,“待会儿进去你就知道了。”
荀久点点头,站在门边,等凤息进去以后才跟上。
前殿里的几人见到凤息进来,纷纷站起身,象征性地行了一礼。
凤息一扫殿内,并没有扶言之的影子,甚至连半丝气息也无,她有些恼怒,正准备斥责扶笙,却不想被他一个定身术给定住了。
凤息猛地睁大眼睛,“你竟然骗我!”
“对不住了!”扶笙松开荀久的手走上前,对着凤息道:“我若是不用计,就没法让你落网。好在你灵力没有完全恢复,否则,我很难困住你。”
凤息咬着牙,“放开我!”
扶笙没有答话,反而看向璇玑阁主,冲他点头示意。
璇玑阁主立即站起身,走上前来打量着凤息。
扶笙问:“有没有把握能让她成功进入幻境?”
“我尽力而为。”璇玑阁主点头,复又看向扶笙,“你确定要让她进幻境?”
扶笙一脸凝重,“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璇玑阁主面露担忧,“她很可能会永远都走不出来。”
扶笙深吸一口气,“那便听天由命吧!”
听到这两人的对话,荀久突然明白了,原来扶笙是准备让璇玑阁主给凤息制造一个幻境,这个幻境里面有魔化后的扶言之,而凤息他们所面临的的境况,将会是天下人知道他们有血缘关系之后的情景。
面对凤息的怒目,扶笙只能选择无视,再一次道歉之后,他道:“如果进了这个幻境以后,你还是坚持要和扶言之在一起,那么,你便不用出来了,一辈子待在里面就行,若是你改变主意了,那么,请早些出来,七星扫魔剑的铸造,需要你。”
“呵,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凤息双眼开始因怒赤红。
“就凭,我是扶言之的转世,而我的夫人,是你的转世。”扶笙浅浅一笑,“你不帮我们,就是在自掘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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