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上庸郡陶府锦葵园时的霸道,不同于楚国商船密室里因为中了药而迷糊不清的索取。
这一次的吻,她很清醒,他也很清醒,他的动作轻柔如无声细雨拂过芽尖。
荀久僵硬的身躯逐渐软化,春水般瘫软在他怀里,她没有闭眼,没有回应,只睁大眼睛仔细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完美容颜。
这张她每见一次就惊艳一次的面容,羊脂白玉精雕细琢出来一般,其鬼斧神工之处,直教人惊叹。
他双眸微阖,隐约可见睫毛在细微颤动,线条好似水墨勾勒描绘。
覆在她唇上的那双唇,有些凉,却柔滑细软,很像夏日里用来解暑的冻乳酪,唇齿辗转间,馥郁芳香将二人局促而灼热的呼吸紧紧交缠。
这样严丝合缝的吻,即便动作再轻柔,荀久也撑不住大脑的眩晕,双眼迷离,几欲昏过去,可无奈嘴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伸出手,无力地捶打他,双腿一直挣扎。
扶笙稍稍松开她,唇瓣离开,但面容依旧离她极近,看着她大口喘气的样子,美眸恨不能将他瞪穿,他唇角微勾,伸出一只手盖在她的双眼上,语气中含了几许贪恋,“乖,闭上眼睛,不许偷看,配合点。”
不等荀久反应,他再度含住她的唇瓣。
满庭红枫被风一吹便无声落下,廊下笼子里各色雀鸟叽叽喳喳,上蹿下跳,为院中缠绵深吻的二人添了浓墨重彩的浪漫一笔。
过了许久,扶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荀久,微微喘息着,玉质般的面容上早已飞上胭脂色,此时看来与平素的高冷不同,反而更加蛊惑人心。
荀久双眸含水,有气无力地看着他。
瞧见扶笙嘴角不怀好意的笑和眸中一闪而逝的狡黠,荀久气不打一处来,她郁闷地磨磨牙,趁他不备一个起身准确无误地咬住他的唇。
的确是咬。
她不准备吻,只想把他的嘴给咬破,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这么嚣张!
扶笙在反应过来的那一瞬间傻了眼,身子怔愣住,好久未曾回神,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此时搂住他脖子,牙齿却在咬他嘴唇的女人。
荀久得了逞,嘴角一勾,轻笑一声放开他。
“嘶——”扶笙伸手抚了抚被她咬过的地方,已经渗出了血珠子,腥味顷刻蔓延至口腔。
“你可真狠心。”扶笙好笑地摇摇头,语气中尽是无奈。
“谁让你逮到机会就欺负我?”荀久从他腿上站起来坐到一边,不满地扁了扁嘴,低骂一声,“活该!”
扶笙垂下手臂,挪转身子凑近她,嘴角噙笑,“你说谁活该?”
嗅到他身上特有的冷竹香,荀久心中好似小鹿乱撞,想到刚才的情形,眼神开始闪躲,“我……自然是我。”
“嗯?”他似有不解,拇指指腹轻轻将唇上的血迹抹去,再度看向她。
“早知道我就不来了。”荀久翻个白眼,“来了就是活该被你欺负。”
“生气了?”他伸出手,轻轻扣住她小小的手掌。
“非常生气!”荀久很赞同地点点头,随后抬眸四下扫了一眼,“你有这么好的别业,为什么我不知道?”
扶笙低笑,“你若是早点认识我,或许你会早一点知道。”
荀久垂下头,低声咕哝,“谁知道你会不会喜欢以前那个荀久……”
“什么?”扶笙没听清,温声问她。
“没什么。”荀久凝视他的双眼,“老实交代,你以前是不是带过姑娘来这个地方?”
“嗯。”扶笙诚恳地颔首,“很多。”
“你!”荀久咬着唇。
“刚才走了一个。”扶笙好笑,“那边还有几个。”
荀久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隐约能见到藤萝翠竹间映出姑娘们统一的浅粉色衣裙。
“这是唐伴雪在这期间,我按照她的要求找来伺候她的婢女。”扶笙似乎知道荀久要问什么,先一步缓缓解释,“在此之前,莫说别业,便是连秦王府都没有女婢的。”
“这还差不多!”荀久轻哼一声,眸光流转片刻,又问:“那你为什么要在这里买一座别业?”
扶笙道:“我刚从魏国回来的时候,不适应燕京的气候,所以便请旨让先帝把秦王府建在这里。”
“那……如今的秦王府是先帝驾崩以后女帝为你建造的?”荀久眨眨眼。
“嗯。”扶笙莞尔一笑,“怎么了,有问题吗?”
“没有。”荀久赶紧摇头,“我只是觉得女帝对你真好。”
扶笙似乎在一瞬间想起了什么,清泉般的眸子内快速划过一抹异光,尔后抬起头来笑笑,“倘若你也有兄长,我相信他会疼你百倍。”
“可我是独生女呃。”荀久抓抓脑袋,“虽然没有兄长,但是有小明表哥也足够了。”
说完,她认真看向扶笙,“你不喜欢我和别的男人来往,可小明表哥等同于我的兄长,你不会连这个也介意罢?”
“我若介意,你当如何?”扶笙低低一笑。
“那我就打死你。”荀久垮下脸来。
扶笙摊开她已经痊愈的白皙手掌,指腹在她掌心轻轻划了划,若无其事地道:“你还这么年轻,就想着守寡了?”
“你才守寡!”荀久一听急了,暗骂这张乌鸦嘴太讨人厌,手挣脱他狠狠一锤打在他胸膛上,“我又没嫁给你,哪来守寡一说!”
荀久没有武功,她这个动作对于扶笙来讲无异于隔靴搔痒。
反手握住荀久的拳头,扶笙轻轻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吻了一下,低眉问:“恨嫁了?”
“才没有!”荀久被她那一吻弄得心神荡漾,赶紧偏开头,生怕他会控制不住再来一次深吻。
刚才那阵仗,她可再也经受不住了。
“饿不饿?”扶笙站起身,往翠竹林那边粗粗一瞥,长相清丽的女婢们立即有条不紊地迈着碎步走过来在二人跟前齐齐福身,“见过秦王殿下,见过久姑娘。”
“想吃什么,跟她们说。”扶笙重新坐下来,捏了捏她柔软的手掌心。
“天色已晚,我得回去了。”荀久低垂着头,不敢泄露半分情绪。她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扶笙今夜是没打算回去的,更有可能让她也留在这里。
若是之前还好,她不会有什么想法。
可经过楚国商船密室那件事以后,她对两个人独处这种事始终存了一份戒备心理。
毕竟,他没有许诺过她婚姻,更没有许诺过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们之间如今的关系算是暧昧不清,连个正式的名分都没有。
如果现在就越过那条鸿沟发生关系,那么一旦以后他再娶别的女人,她就彻底输了,且会输得一败涂地。
这场感情赌注,她没有任何筹码,赌不起也输不起。
扶笙看出了她心中的担忧,也不戳穿,只温和笑道:“你要回去也总得用过饭不是么?”
“嗯。”听到他这样说,荀久暂松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向女婢们说了几样爱吃的菜。
女婢们闻言后躬身告退去了厨房。
“走,去房里坐。”扶笙再度起身,向她伸出手。
荀久犹豫了好久。
他无奈一笑,“连这个你也怕,当初爬到秦王府浴房之上偷看我沐浴的贼胆哪里去了?”
“我哪里偷看?”荀久咕哝着狡辩。
“好好好,你没偷看,是我自己让你爬上去看的,行了罢?”扶笙忍住笑,递向她的那只手也没缩回来。
见荀久还是无动于衷,他继续开口,“你咬伤了我的嘴唇,总得负责涂抹药膏不是么?哪有吃干抹净不负责任的?”
荀久翻了个白眼,撇撇嘴,“去就去,谁怕谁!”
说罢,她将手递给他。
他腕上用力,轻轻一带就将荀久拉起来。
方才的一番纠缠,荀久整个身体还处在绵软无力的状态,此刻被他这么一拉,直接没站稳,一个踉跄就往他怀里扑。
扶笙轻轻拍拍她的后背,温声道:“慢些,如今天色尚早,你就忙着投怀送抱,当心我……”
“打住!”荀久羞红了脸,瞪他,“你再说混话我可就不吃饭直接走了。”
扶笙用微笑代替了后半句话,改口问:“你不吃饭的话,饿到了算谁的?”
“自然是算你的!”荀久仰起脖子与他对视,“怪你欺负我!”
扶笙指了指自己嘴唇上被她咬伤的部分,挑眉问:“谁欺负谁?”
荀久又一次羞红了脸,甩开他的手掌就往正房走,“你到底还上不上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本姑娘可不是你的使唤丫头,时时都有那闲工夫伺候人。”
扶笙再不说话,微笑着跟上她。
这座别业虽然偏僻,但每日都有固定的人在打理,所以从院内到房内都如同秦王府一般整洁干净。
跨院出去有一个小小的医署,那里面有许多救急用的药粉药膏,都用小瓷瓶装了红布塞封口,外面贴了标签。
荀久按照扶笙的指示到医署拿了一瓶玉露回来。
扶笙已经在上房内竹榻上躺下,宽大的月白锦袍半垂迤逦,上面的暗银竹纹便如同画卷一般徐徐展开来,更衬得竹榻上的人风姿清逸无双。
荀久站在门口,眸光飘往竹榻上,被扶笙的清贵姿容吸引得错不开眼。
他似乎感受到了来自于她的视线,稍稍侧过头,眸光微动,“站在那儿作甚?”
“吹风。”荀久一瞬间收回眼,答得很顺溜,抬步走进来坐在竹榻侧,轻轻打开小瓷瓶的瓶塞,指腹沾染了玉露动作轻柔地往他唇上涂抹。
“痛不痛?”荀久低声问。
“我咬你一口,你试试?”扶笙眉眼弯弯,作势就要起来。
荀久心跳猛地加快,被他吓得弹跳起来,迅速错开站往一边。
她丝毫不怀疑他说的话,更怕被他咬。
上次在上庸郡的时候因为嘴巴红肿就被季黎明笑话了,这一次,荀久可不想再犯同样的尴尬。
扶笙得见她害怕的样子,悻悻躺回去,状似满意地弯了弯唇,“嗯,你这样怕我,说明我夫纲振得不错,以后还可以继续加油。”
荀久:“……”
找个男朋友是傲娇毒舌的感觉是什么?
荀久终于体会到了。
她盛装打扮的时候,他明明不想她太过惹眼让别的男人觊觎,却拐弯抹角地蹙眉:“你熏了多少香?呛到我了!”
她滔滔不绝,长篇大论的时候,他会斜睨她,“话说这么快你不饿不渴?”
她夸赞他帅绝人寰的时候,他会很严肃很认真的跟着点头并附和一句“同感”。
不想她女扮男装惹祸的时候,他又一脸嫌弃地看着她,“你尺寸太大,女扮男装太失败。”
吃醋的时候,他会说:“除了我以外,其他长得好看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总之,荀久深切地感受并了解了傲娇毒舌是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物种,咬牙切齿气急败坏的时候,他总有办法让你怒极反笑,然后继续哭笑不得。
深吸一口气,荀久平静下来,将小瓷瓶盖上瓶塞往案几上一放,指了指梳妆台上的铜镜,“那儿有面镜子,你自己去看着涂抹。”
“刚才动作幅度过大,闪到腰了,起不来。”扶笙躺在竹榻上,单手支颊看着她。
“什……什么……”荀久隐约觉得这句话无论是画风还是意思都不对劲,正想问一问,忽见女婢们端着精致的菜肴鱼贯而入,大概是听到了扶笙刚才的话,人人羞红了小脸,低垂着头憋着笑意,一看便知是误以为刚才她和扶笙在房里做了什么。
荀久一阵气血上涌,随手抓起一个杯子就想扔过去,嘴里怒道:“扶笙!你还要不要脸?”
“要,所以你别扔过来。”扶笙挑着眉梢,慢条斯理地从竹榻上坐起来,“你要是让我破相的话,我就天天跟着你出去,到处宣扬我们俩的关系。唔,美名传遍燕京的荀家姑娘找个破了相的丑八怪做相公,到时候没面子的似乎是你。”
荀久一脸的生无可恋。
这个男人……还真是从来不肯在言语上吃半点儿亏。
“过来,吃饭。”扶笙走到桌旁坐下,对她轻轻招手。
“气饱了。”荀久无精打采。
“真饱了?”他狭眸流转,“据说撒谎的人,今晚走不出这座宅子。”
荀久丝毫不怀疑他能说到做到让她今晚留在这里。
神情一凛,她迅速站起身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
扶笙亲自给她布菜,直到把小碗都堆成山才肯罢休,温和笑道:“吃吧,吃完了才有力气回去。”
荀久本来就饿,这下更不会客气了,二话不说拿起筷子就开吃。
扶笙没什么食欲,一边看她吃一边用小碗盛了汤送到她面前。
荀久懒得问他吃不吃,反正这个人不会饿到自己就对了。
在尊贵高华的秦王爷伺候下,荀久吃饱喝足,接过他递来的锦帕擦了嘴,又端过女婢们送来的茶水漱了口,再净了手之后,她站起来,“这下,我可以走了吧?”
“姑娘请便。”扶笙眼尾轻挑,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算你有良心!”荀久轻斥一句,跟着女婢绕过深深回廊来到大门外。
招桐和徵义还等在外面。
坐上马车,招桐问她:“姑娘,刚才那两个是什么人啊?”
“他们啊……”荀久想了想,“算是朋友。”
“朋友?”招桐满面疑惑,“其中一个,奴婢似乎认得出来是从前被荀院使收养的义子,另外一个又是谁呢?”
“是小刘权的师姐。”荀久道:“他们来燕京玩的时候走散了,如今好不容易重聚,小刘权自然是要跟着她回去的。”
“哦。”招桐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原来他还有个师姐。”
看着招桐震惊的样子,荀久不禁哑然失笑,想着倘若让她知道刘权的真实身份是海盗,小丫头说不定会连下巴都给惊得掉下来。
马车启程的时候,荀久觉得有些困倦,便靠在座椅上阖了双眸准备睡会儿。
招桐见她神色不太好,以为是自己刚才提及荀院使惹了姑娘的伤心事,忙道:“姑娘莫见怪,方才奴婢也是无意提及……”
荀久本就心思通透,招桐才提头,她便知尾,摆摆手道:“我没放在心上,你不必自责。”
招桐面色缓和下来,心中却在替自家姑娘惋惜,荀院使这么好的人竟然落得个全家被抄的下场。
荀久也在想这个问题。
在原身的记忆中,荀谦一直是个极其谦逊温和,克己奉公,忠心耿耿的人,到底有什么理由让他无畏到赔上这么多人的性命去刺杀一个男妃?
这么一想,荀久的困意顷刻没了,立即坐直身子,脑中灵光一现,悄悄对招桐道:“待会儿到了天水大街的时候,你让徵义停下马车,就说我们要去逛夜市买东西。”
“啊?!”招桐被她吓得不轻,小脸一白,“姑娘,你怎么能……”
“嘘——”荀久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刻意压低声音,悄声道:“不能让徵义察觉,更不能让秦王知道了。”
“嗯。”招桐点点头,虽然不知道姑娘要做什么,但这么些天相处下来,她发现久姑娘是个极其好相处的人,她从前就是名门闺秀,却从不摆架子,似乎也没有把她和柳妈妈当作奴婢看待,甚至还耐心地教她们学习基础药理。
想到这里,招桐觉得久姑娘虽然有时候说话挺大胆,但做事向来是有谱的,既然想要去逛夜市,那就说明肯定有什么要紧的事。
小丫头从震惊到恍然再到镇定最后坚信的神情,全都没能逃过荀久的双眼。
弯弯唇,荀久冲小丫头竖了竖大拇指。
半柱香的时辰过后,马车到达天水大街。
招桐掀帘看了看,大声朝着外面道:“徵大人,麻烦您停一下马车。”
徵义抬头看了看,还没到荀久的宅子,继续低头赶车,他毫无情绪吐出两个字:“没到。”
招桐赶紧又道:“久姑娘吩咐了,就在这里停车。”
“不准。”徵义依旧是冷冰冰的两个字。
招桐急了,“姑娘亲自吩咐的,怎么就不准了?”
徵义头也懒得回,“殿下吩咐了,不准。”
“殿下又不在!”招桐深深皱眉,不明白秦王府怎么会有这么固执的人。
“不准。”徵义还是那两个字。
招桐怒了,准备掀帘出去与他讲道理,却被荀久一把拉住胳膊。
摇摇头,荀久低声道:“你坐着别动,我去跟他说。”
“姑娘……”招桐心中一急,外面这位可是油盐不进的徵义,她刚才都没法说服,姑娘去了岂不是得被他气个半死?
“无事。”荀久看出了招桐的担忧,轻笑道:“对付徵义得抓其弱点。”
招桐一脸茫然,秦王府五大护卫武功高强,哪里有什么弱点?
但见荀久一脸自信的样子,招桐稍稍放下心来。
荀久掀帘,看着坐在外面车辕上脊背挺得僵直的徵义,眼珠子一转,走到他旁边坐下,笑着轻唤:“小吱吱?”
对方不理她。
荀久继续道:“整个燕京的陈皮糖都被唐姑娘给买走了,你就不恼火?”
对方还是不理她,依旧赶着马车往前走。
荀久撇撇嘴,再道:“拥有全天下的陈皮糖都没用,可若是有一个会做陈皮糖的人……”
“谁?”徵义死寂的眸终于有了波动,头一偏,带动纬纱被风撩起,露出白净流畅的下颌轮廓分明。
“远在天边,近在……车厢里。”荀久笑得很假,顺便对着里面探出脑袋来的招桐挤挤眼。
招桐立即会意,忙道:“姑娘说得没错,奴婢的确会做陈皮糖。”
徵义二话不说,直接向招桐摊开手掌心。
招桐抓抓脑袋,一脸不解。
荀久接触过徵义,知晓他这是想让招桐先拿出来看一看。
“现在没有。”荀久严肃脸,将他伸出来的那只手推拒回去,一本正经道:“所以我们需要下去买材料。”
“哦。”这一次,徵义没再阻拦,当先跳下马车。
荀久见大功告成,无声向招桐挑挑眉,主仆二人这才慢悠悠从马车上下去。
天水大街上最出名的莫过于白三郎从前待过的地方——美人债。
荀久下了马车以后,与小丫头肩并肩,抬步就朝着那个地方去。
胳膊突然被人拽住。
荀久偏头一看。
徵义宽厚有力的手掌正钳制着她,另一只手指了指相反方向,声音添了几分冷意,“商铺在这边。”
“错!”荀久仰起脖子,理直气壮,“你说的那是普通材料。”
徵义神色有片刻怔忪,耳边听得荀久又道:“而我们接下来要做的陈皮糖得用小丫头家祖传的秘方,保证比你吃过的好吃十个倍。”
徵义直接无视她一堆废话,眸光透过黯色纬纱定在不远处的“美人债”阁楼上,问她:“那边有什么?”
“有美……有秘方!”荀久险些说漏嘴,赶紧纠正。
徵义看向招桐。
虽然隔着一层纱,招桐还是被徵义那凌人的气势震慑到,抖了抖身子,勉强附和荀久道:“姑娘说的都是真的,我们家祖传的秘方太过复杂,我记不住,所以交给二舅姥爷保管着。”
荀久面部抽了抽,想着招桐这丫也忒狠了,为了撒谎连二舅姥爷都给从坟里拉出来垫背。
徵义明显不信任招桐,“你二舅姥爷在那里面做什么?”
“护院!”小丫头也还算机智,立即就做出应答,“我们家二舅姥爷在‘美人债’里当护院,而且他是个盲人。”
徵义闻言,将信将疑地看了二人一眼,最终松开荀久的胳膊。
荀久拉着招桐走上前,低声问:“徵义这么快就松开我,莫非你二舅姥爷真在里面?”
招桐掩唇笑道:“奴婢哪里有什么二舅姥爷,全都是编出来的。”
“不会吧?”荀久目瞪口呆,“这样也行?”
“当然不是。”小丫头赶紧解释,“以前我们在季府的时候出来采买,常会遇到‘美人债’里面守门的一个盲眼老伯去遛狗,我们常常帮他指路来着。”
原来是这样。
荀久恍然大悟,难怪徵义会相信招桐,原来他早就知道“美人债”里面真的有个瞎眼老伯。
可是,一个瞎眼的老人会到“美人债”这种牛郎馆来当护院,是该说他迫于生计无可奈何还是该说他心境开朗超脱世俗?
不知不觉间,三人已经到了“美人债”大门外。
此时还未完全天黑,朱漆大门紧闭,但隐约可见里面掩在佳木葱茏间的精致阁楼已经渐次亮灯,窗户打开,偶尔探出一张张粉白俊脸。
荀久全身一阵恶寒,她很怀疑楼上的人笑一笑都能抖下几两脂粉。
招桐也看见了楼上的那些小郎,眉头皱得跟沟壑似的,伸手拽了拽荀久的袖子,低声道:“姑娘,您不会是要去找这些人罢?”
“的确……有这种打算。”荀久摸摸下巴,正在心中盘算如何摆脱徵义上楼去找个知情人问一问白三郎生前在这里面的情况。
招桐却被她吓得一个踉跄。
“你慢些!”荀久好不容易才将她扶稳。
招桐一脸纠结,她不明白自家姑娘为什么放着秦王殿下那么风华绝代的男人不要偏要来这种地方找小郎。
身后徵义的脸色明显比招桐还难看。
他隐约觉得自己被荀久给骗了,可是眼下她还没踏进大门去,他也不好说什么。
荀久站在大门前踌躇,她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不知道里面是否跟普通青楼差不多,可是转念一想里面全是男人,就她一个姑娘家,这样堂而皇之的进去,待会儿还能否安全走着出来?
这样一想,她顿时觉得自己比角义还要纠结。
一直到身侧的招桐发出惊呼,荀久才回过神来,抬眼望去。
宽约四十五米的天水大街两侧,三丈一树,以垂柳为主,其中掺杂槐榆,绿荫幂地。
“美人债”的幕后神秘老板显然心思很缜密,先从客人的视觉入手,自大门两边往外延伸十里,全部挂上南瓜型的精致风灯。
故而,天水大街上这一带又称为“十里南瓜街”。
此时前方的垂柳树下,一位身形佝偻的老人正踮着脚尖,手指不断地摸索,似乎是准备点灯,而他的脚下,有一只黑狗端坐,那狗身形精瘦,目光烁烁,吐着舌头时不时看向四周。
老人身旁,站着一位身姿俊逸的年轻人,天色太暗,荀久没看清那人长什么样,但隐约觉得有些熟悉。
垂柳树下蹲着的黑狗目光转向荀久这边时,顷刻警惕起来,“汪汪”狂吠了两声。
“黑子!”招桐站出来厉喝一声,“这是我们家姑娘,你可不能咬她。”
黑狗识得招桐,立即噤了声,不甘地趴在地上。
这一个小插曲显然惊动了老人以及他旁边的年轻人。
南瓜灯已经点燃了,老人摸索着转过身,问身侧的年轻人,“是不是来客人了?”
年轻人笑答:“对,是个……非常特别的客人。”
听见声音,荀久震了一震。
角义?!
他怎么会在这里?!
荀久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招桐。
招桐显然比她还更疑惑,带着一脸不解走向老人,温声软语,“燕老伯,您这么早就点灯啦?”
老人闻言轻声一笑,“不早,我算准了时辰的,如今是酉时二刻,正是每日点灯时。”
荀久眸光一动。
听老人这句话,似乎十里南瓜街上的所有南瓜灯都是他负责点燃的,可他明明是个盲人,如何做得到?
荀久的目光,不经意往“美人债”里头瞟了一瞟,心下对这家牛郎馆的幕后老板更加好奇。
能用盲人点灯,幕后老板一定是个奇葩!
这是荀久给出的定论。
“大厨,这么巧你也在啊!”荀久对于自己私自跑来牛郎馆这件事有些心虚,担心脾气古怪的大厨会一个不小心跑回去告诉扶笙。
“碰巧路过。”角义唇角含笑,看着她的时候眼中神色意味不明,挑眉问:“久姑娘也这么巧路过?”
“是啊是啊,好巧好巧。”荀久点头如捣蒜。
角义嘴角笑意加深,伸手指了指“美人债”的大门,“都路过到大门边了,不如一起路过进去?”
“这就……不必了吧!”荀久勉强扯出笑意,“我一个姑娘家去这种地方,终归是不合适。”
她跟大厨的关系可没好到他能替她向扶笙隐瞒今晚这件事的地步。
“来都来了,哪有就走之理?”角义面上笑容不变。
荀久却觉得有种阴森森的味道。
抖了抖身子,她咽了咽口水,解释道:“我来这里,不过是想找个知情人问一问白三郎的生前事迹而已,没别的意思。”
老人一听荀久提起白三郎,脸色明显狠狠一变。
这一幕没有逃过荀久敏锐的眼睛。
透过南瓜灯,她清楚地看到了老人周身表现出来的惶恐与不安。
荀久桃花眼眯了眯,直觉告诉她,这个老人与白三郎的关系肯定不一般,或者说他很了解白三郎。
上前几步,荀久放软了语气,轻声问:“老伯,我想请问你点事儿,成吗?”
老人没有回答她,用燕京时下流行的童谣曲调唱了两句便拉着黑狗进去了。
——天来客,天来客,一生流水半世飘蓬,悠悠长恨几时能灭。
夜幕终于降临,十里南瓜街上光影闪烁,秋风寒凉,吹落了枯枝败叶,吹不灭南瓜灯中熠熠火光,吹不散荀久在那一刻周身突然激起的瑟瑟之意。
招桐注意到了荀久的气息变化,惊得面色全变,赶紧唤道:“姑娘,我们回去罢!”
荀久没说话,任由招桐拉着回到了马车上。
徵义全程没发一言,却也在听到老人那两句话时皱了皱眉。
马车上,招桐一直拉着荀久的手,唯恐她待会儿会有什么突发状况。
“姑娘,您这是怎么了?”看着荀久一言不发神情恍惚的样子,招桐急得都快哭了。
“哦,我在想明天吃什么。”荀久挣脱小丫头的手,淡淡一句话。
招桐:“……”
再不管小丫头几乎快石化的表情,荀久继续陷入了沉思。
她上辈子听人家瞎掰过“一生流水半世飘蓬”形容的是眼角有泪痣的人。
可是后半句“悠悠长恨几时能灭”又作何解释?
老人说的莫非是白三郎?
泪痣……长恨……
一个出生在牛郎馆的人哪里来这么大的仇恨,而这些恨又和泪痣有什么关系?
最重要的是,她竟然在听到那两句话的时候有一种极其异样的情绪!
荀久抱着脑袋,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团乱麻。
想了半天没有头绪,荀久心思一动,问招桐,“小丫头,你既然跟燕老伯熟识,想必从前也见过白三郎的罢,他是不是眼角有一颗泪痣?”
“没有。”招桐摇摇头,“奴婢从未见过白三郎,只知道他是‘美人债’里面最美的小郎,至于如何美,美到什么程度就不得而知了。”
荀久托着腮,想着小丫头不知道也不要紧,宫里这么多人,见过白三郎的多了去了,到时候她一问便知。
“姑娘怎么会问起这个?”招桐觉得今夜的荀久非常奇怪,刚开始的时候固执地找尽借口要去“美人债”,等见了燕老伯以后又神情恍惚,与之前判若两人。
“在想,我爹与一个牛郎馆的人有什么深仇大恨。”荀久毫不避讳,直接说出来。
招桐一惊,“这……兴许荀院使在医治过程中一不小心……”
是啊,这种可能性太大了。
荀久刚开始也是这么想的。
然而,扶笙告诉她,白三郎的确是被荀谦用银针刺入风府穴后气绝身亡的。
银针入风府半寸治头痛,再往里致命。
这么简单的道理,荀谦作为一个资深太医,绝对不可能不知道并弄错,唯一的解释——荀谦是蓄意谋杀。
谋杀一个女帝新宠,还是个出身牛郎馆的男人,荀府落得个全家被抄的下场。
这件玉石俱焚的事,到底谁捞到了好处?
荀久左思右想,最后下了个定论。
荀谦谋杀白三郎致使荀府被抄家一案中,最大的获益者是她——金书铁券一出,女帝便无法动她分毫。
可她如今还是个平民,也不见插了翅膀飞上天。
招桐劝道:“姑娘,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你还是不要多想了,免得伤了身子,到时候秦王殿下肯定不高兴。”
荀久的思绪,突然飘回到她在殡宫陷进机关的那天晚上,扶笙告诉她不要轻易卷入真相的漩涡里来,不要用她弱小的身躯去抵抗皇权。
荀谦不希望她去查,只希望她好好活着。
扶笙也多次劝说让她放弃探查真相。
这里面到底隐藏了什么事情是她不知道的?
脑中灵光一闪,荀久突然想起来自己忽略了一处非常关键的地方——白三郎在死之前和女帝一样被荀谦诊出了喜脉。
女帝的脉相,她自己去确诊了是子、宫内部发生病变致使脉相紊乱而让荀谦误以为是喜脉。
而白三郎那个“喜脉”,她貌似还没有得出结论。
想到白三郎的“喜脉”没有几个人知道,荀久转个弯问招桐,“小丫头,你说,什么样的情况下,男人会被诊出喜脉?”
招桐原本被她这个问题震得神情呆滞,但见荀久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她才缓缓回过神,转动乌溜溜的杏眼,突然目色一亮,喜道:“姑娘这么问,奴婢倒突然想起了一件离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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