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富轼带着七十八颗人头与三万军队回到开京,请求高丽国主王楷赐予斧钺专征之权,人生一多半在李资谦时代渡过的高丽国主王楷没有任何多余反应,乃是一面下旨追认西京诸贵族为乱党,一面直接应允了金富轼的请求,堪称应对妥当。
旋即,双方在殿中举行了正式的斧钺仪式,全程没有任何乱子,君臣也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就好像金富轼真的是奉了王楷之命往西京平乱归来,再行征伐女真一般。
甚至连下面的军队和两班贵族,乃至于民间也没有过多的表达。
原因很简单,高丽之前二十年,有十多年是李资谦专权的时代……那个时代的存在,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国主知道隐忍,知道顺水推舟;贵族知道依附与站队,知道撰取利益;百姓知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实际上,这也是金富轼敢这么干的原因,这个阶段的高丽是有这个权臣传统的,而且因为两班相互勾连,几为一体,便是权臣铲除也很难追究家小……比如说,李资谦的侄子现在也还是国家重臣,而且是参与推翻李资谦的金富轼派系重要人物。
但是,等到金元帅了结开京事宜(安插私人,布置后手),随即率高丽主力大军三万出京后,却又不禁有些后怕……虽说他自己对这一切早有准备,也知道成功概率很高,可还是心有惴惴。
因为,高丽国内他自然有把握,但外面的形势却风起云涌,他根本无法控制,而且他本就是因为外在形势改变,而发动这场近乎于政变的事端的。
权小国之柄,真的是难!
不过,即便如此,金富轼也还是继续穿着宽袍、乘着车子,咬牙督军向西,往鸭渌江而去。
建炎十年三月初,高丽正式对金发动作战,进取辽东。
其中,首当其冲的便是婆速路(鸭绿江两岸),这一路居住着大量的渤海部落,也有很多高丽人,女真得手之后,一直以女真核心部落仆散部驻守于此,在获鹿身死的仆散背鲁转任万户之前,便常年担任此路经略使……那么此时的仆散部处于一个什么状态,也是不言自明的。
完全可以想见,接下来,高丽人很可能会直接推进威胁到辽东腹地,而东蒙古合不勒汗也将出兵攻击中京道,威胁辽西通道,赵官家渴望看到的那种不再耗费兵马就逼迫女真前后失据,主动露出破绽的戏码即将上演。
不过,在看这场大戏之前,河间府便先出现了一本小说,而小说的主角正是赵官家本人。
“这是什么?”
景城之内,刚刚在所居小院中用完早饭,正准备出城钓鱼的赵玖对着来访的工部尚书胡寅愕然相询,因为胡明仲一进来便要求赵官家摒除左右,连今日当值的刘晏与邵成章都出去了,但摒除他人后居然只有一沓文稿递上。
“这是官家要臣写的‘官家文’。”胡寅这次严肃了许多。“臣文采不足,但速度还是有的,又抄了许多故事桥段,这第一篇就已经完成了。”
赵玖心中无语,却还是当即展颜相对:“胡卿辛苦。”
“官家不妨先一看。”胡寅忽然一笑。“给个评价。”
见到平素严肃的胡明仲上次与这日忽然连续失笑,赵官家反而一时心惊肉跳起来,却又只能硬着头皮来看……而赵玖看小说是何等速度,一目十行之下,不过半炷香时间便已经看完这个故事,然后整个院子便已经变得鸦雀无声起来。
无他,这篇‘官家文’的剧情太简单太直白了。
说的是,某位官家得胜之后,全据天下,四夷宾服,但忧心功臣居功生乱,常做敲打,于是写文讽喻,结果讽刺到一个在太行上立八字军的郡王的时候,这名郡王性情刚烈,直接服毒自尽,以证清白。
而郡王旧部又有个姓范的统制官,也是个忠心之人,一怒之下干脆再上太行山,接下来就是什么薛刚反唐的套路了,逼死忠良的老官家前来征伐,大意之下被一箭射死,一命呜呼,随即诸子各引元帅、亲王争位,天下分崩,然后范统制一路开挂,趁机保了一位真龙,继而为那位八字军统帅郡王索回了名誉。
这文章是在嘲讽什么,赵玖当然心知肚明,但沉默许久后,他还是有些不服气,所以终究开口:
“明仲为何当日不言?”
“官家想听实话,还是想听假话?”胡寅终于也重新肃然。
“假话如何?”赵玖强表戏谑之态笑对。
“假话便是,臣当日便了然于心,只是想以己之矛攻己之盾,特意等到这篇戏谑之文写完再来。”胡寅拢手而立,面不改色。
“真话呢?”
“真话便是,臣当日被官家绕进去了。”胡寅依然平静。“后来虽然即刻醒悟,却想到如今大胜之下,海内沸腾,而官家心高气傲之下,直接再谏,说不得会有什么不好结果,这才借舟刻剑,待官家心绪稍平,奉文以作讽喻。”
“你这等聪明人如何被朕那种轻佻误国之举给糊弄掉?”赵玖听了半晌,方才强压住情绪笑道,但心中俨然还是觉得胡寅有些欺压上头。
“官家……”胡寅同样面不改色。“臣被官家糊弄,原因颇多……首先一个,便是当日赵相公差点被秦王部属射死在水沟中,曲端下属将臣打了几十鞭,鲁王那里也有包庇食菜魔教的过往,这些事情历历在目,须做不得假,再加上官家那日言语说到不能再忍之前十年所忍之事,臣便一度以为,官家那些要写的故事不仅是要毖后,还有惩前之心……换言之,臣一度以为,这些事迹都是真的有所指,且已经发了,官家隐忍下来罢了。”
赵玖微微一怔,到底是承认下来:“惩前之心是有的,但主要是毖后……故事也没有那么真。”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胡寅也不禁喟然。“若为惩前而叙此文,自然算教,可为毖后而做此文,算是教还是诛?”
赵玖座中挪动了一下身子,以掩饰自己的心中深藏的烦躁之意,当然,他也知道在胡明仲面前自己怎么装都没用:“朕以为依着韩良臣的豁达,以及朕与他的君臣之谊不至于此……毕竟只是故事。”
“韩良臣确实不止于此,便是私下发火,想起官家的文章,说不得也不敢再寻仆从。”胡寅点头认可。“当王彦呢?真能承受?晋王呢?魏王……”
“魏王不是嫌弃驸马挨得军棍太多吗?”赵玖彻底无奈。“朕没有考虑周全是实话,可魏王那里你不也笑了吗?”
“那是因为臣自魏王军中来,知道驸马天天挨军棍,所以当场知会,外人听到那话,又如何知道?”胡寅追问不及。
赵玖一声不吭,隔了好长一段时间,方才对从容不迫的胡明仲反问:“说到底,不过一句话而已,如何那日便咬定了朕是惩前毖后兼有,今日却又这般嘲讽?”
“这就要说到剩下两个缘故了。”胡寅丝毫不乱。“官家,哪有臣子得了官家专许的私谏之权而不感激涕零的?那日臣其实本来已经觉得不对,却被官家又一拳打懵了而已。”
“朕倒是利害,两拳打懵了堂堂国家名臣胡明仲。”赵玖也不知道自嘲还是反讽。“堪比鲁智深了。”
“不止是两拳,主要是臣本有内伤。”胡寅板着脸上前一步,直接逼了过来。“官家……臣之所以会被官家迷惑一时,那些都是次因,真正让臣愿意相信官家方法可行,并甘之如饴的,乃是臣一开始便知道官家在想什么。”
赵玖心中终于微动,便正色来看对方,等待答案。
“陛下,”胡寅长叹一声,感慨相对。“臣看了那个故事,立即便想到了建炎二年开始,包括三年,哪怕国家悬危之时官家也要一力做的一件事情……臣也记得官家当时用的那个言语,‘开释人身’!”
赵官家的面色终于缓和了下来。
“什么秦王玉观音,什么张俊贪财,官家当时便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就是要故事讲这些人无恶意,无恶心,只是性情一露乃至一个疏忽便至于底下人家破人亡。”胡寅微微停顿。“臣在今年年节前后处理军需事物时便想过……这么倾尽国力打仗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重致太平。可重致太平以后呢?”
“金国在,便是内外压倒一切,金国败,便是上下最触人心。”赵玖接过话来,主动为对方总结,并趁势下马。“朕本意上是想提醒天下人,内外之后,便是上下了,但还是操之过急了,且用法失当……应该等黄河治理好,原学稳当了了,缓缓再行此事。”
“是这个意思。”胡寅坦荡承认。“不过,正是因为臣心里晓得官家那份悲悯的意思,和操切之心,这才自偏自信。但这件事委实不止于此……”
“怎么讲?”心情转好的赵玖语气和善了不少。
“并无他意。”胡寅束手立在那里,轻声补充。“臣只是想说,官家自诩悲悯之余,只怕刚好忘了,若论上下,官家自己才是那个最上之人。”
赵玖愕然抬头。
但胡明仲只做未见,而是继续言语清朗,平静立于春风中进言:
“所以陛下一个疏忽,也会使郡王以下家破人亡,一个不妥,更能使天下分崩离析……陛下,若论上下,诸王皆在官家之下,若论天下,诸王亦是天下的一部分……正如知晓官家本意为善是当日臣糊里糊涂的根本一般,官家大胜后熏熏然而屡屡忘记此事,也正是臣不敢不来触怒龙颜的根本……陛下,治大国而若烹小鲜,还请慎重,亦请官家自我保全。
言罢,胡明仲拱手而退,只留下一个《范统制重上太行记》与一个久坐失语的赵官家。
这一日,赵官家下午方才出行,却没有去钓鱼,也没有更新他的小说,只是往河上吹了半日春风而已。
ps:感谢官家还记得初(珑)(记得,但你我她都老了),以及高冷鸟大佬的上萌,这是本书221和222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