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准备了一天,交代了一些事情,李牧带上准备好的礼物——从灵蛇山洞里头拿出来的一副王羲之的字帖,带着全家,乘坐驰道的‘专列’,赶赴长安城。
李泰也跟他一同回去,洛阳城的大事小情,都由马周暂时管理。
令李牧意外的是,卢夫人也坚持要去长安,他有些担心,但违拗不过卢夫人的坚持,还是同意了。想来有虬髯客保护着,应该问题不大,而且卢夫人不是冲动之人,她既然敢提出来要去长安,必然有自保脱身之法。
于是一家子,就都回了长安。
李牧在长安没有宅邸,李泰便想把自己的宅邸让出来给李牧住,反正他过年的时候,也是常住在宫里的。但被李牧给拒绝了,他更喜欢逍遥谷。喜欢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修建逍遥谷的时候,特意挖了密道,如果一旦事情有变,他可以从容离开。
这也是让李牧觉得累的地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面对李世民的时候,他已经不得不为自己准备后路了。
驰道已经修建完成,并且正式投入使用。李牧也是第一次坐这个东西,他上次回来去齐州的时候,还没有正式通车。
驰道的基本原理,与火车轨道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质地从钢铁,变成了木材。木材当然是没有钢铁耐久,使用寿命会短,但是经过特殊的防腐处理,五六年是没什么问题的。大唐可不存在木材短缺的问题,随时坏了,随时可以修。而且李牧预计,到了五六年之后,钢铁的冶炼技术应该已经成型了,到时候这段路换成铁轨,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当然凡事都要看情况,如果驰道产生的经济效益,没有想象中那么高。让百姓和商贾觉着,有驰道和没驰道都是一回事儿,那么驰道坏了也不可能再修了。但如果,驰道让百姓和朝廷用得很好,用得舒服,离不开了,那么不用李牧张罗,朝廷肯定会张罗。
真正坐在驰道的专列上,李牧就知道,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了。因为驰道刚刚开始,运力有限,所以每天只是对发四趟车,即长安发洛阳四趟,洛阳发长安四趟,早晚各两趟,每次十辆车。今天早上洛阳这一趟车,全都给李牧包圆了,导致车站上的货物都堆积了起来。
但是没人敢抱怨,谁不知道驰道是李牧修的,如果抱怨他,失去了使用驰道的资格,对生意得有多大的影响?
有了驰道,三日的路程可缩短六倍,一个白天或者一个晚上即可抵达。而且,驰道上每天都有巡逻的,安全有保障,而如果按照以前的路数,不但时间长,而且还有安全隐患,人吃马嚼,全都是靡费。
使用驰道,所有问题全解。这让原本投钱修建驰道还有所忐忑的人,心里都乐开了花,暗骂自己为何当初那么傻,没有多买一些债券,瞧着这个架势,债券翻十倍也不是不可能啊。
“专列”在驰道上运行的,比李牧想象得还要平稳许多。在车上睡了一觉,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到了长安城的站台了。
赵郡李氏车行的四轮马车,早就等在这儿了,这种溜须拍马的机会,他们怎么可能放过。
家眷,行礼,都按照李牧的意思,直接送去了逍遥谷。李牧和李泰则是随着高公公一行直接进了宫,此时已近黄昏,李牧今晚是铁定要留宿宫中了。
到了皇城门口,李承乾早已等在了这里,百无聊赖的两眼发呆。看到李牧过来了,眼睛才亮起来,颠颠跑过来,就想接过李牧的马缰绳。
高公公看不下去了,咳嗽了一声,意在提醒李承乾此举不妥。但李承乾只是看了看他,就把缰绳牵了过去,满脸堆笑道:“大哥,可算把你等回来了,你快帮我跟父皇求求情,明年如果对高句丽用兵,可不能少了我!”
李泰就这么被无视了,他也不在意,跟李牧点了下头,便下马先去立政殿给长孙皇后请安去了。他虽然贵为亲王,但在皇城里也是没有骑马的资格的。
李牧有骑马的资格,但他再托大,也不好让太子给自己牵马,翻身从马背上下来,跟李承乾并肩而行。高公公跟在身后,看清身前两位少年的背影,心中暗道,若不出意外,这两个人就是日后的陛下和国舅爷了。老一辈少一辈,父一辈子一辈,江山代代传,不就是这么回事儿么?
高公公心里感慨着,一行人走到了太极宫前。早有小太监报讯去了,李世民站在殿内眺望,也看到了李牧走过来。他有心走到门口,但又怕这样显得自己太期待,坐下,拿起了一封奏折,装模作样地翻看了起来,造成了一种忙碌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像是心神不宁等了足足一天。
“陛下,洛阳侯求见。”高公公在门口通传,停顿了一会儿,才传来李世民的回应:“唔,来了,进来吧。”
李牧迈步进殿,一回头,李承乾已经撒丫子跑了。他最近被李世民勒令读书,按道理是不应该出东宫的,否则他不可能在皇城门口等着李牧,早就直接去长安站台等着了。
殿门缓缓关上,李牧往前走了两步,微微躬身,等着李世民把奏本看完。
李世民借着折子挡着,抬头瞥了李牧一眼,哼道:“朕还以为你不敢回来了,仔细瞧瞧,这大殿柱子后头,藏没藏着刀斧手,现在跑还来得及。”
李牧愣了一下,旋即笑道:“陛下这怎么话说的,臣岂敢胡乱揣测陛下。臣只是觉得,如今臣的家人,封地都在洛阳,过年就在洛阳过了。臣也不是没有惦记陛下,原本打算初三或者初五回长安,到时候来给陛下和太上皇请安。这不,陛下让高公公来招,臣就即刻赶来了嘛。”
说着话,李牧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短短的卷轴,双手呈上,道:“陛下,臣好一阵淘换,才给陛下淘换了一个看得过眼的礼物。”
“礼物?”李世民伸手接过去,嘴里嘟囔:“朕还需要你带什么礼——”话没说完,李世民霍然站了起来,震惊地看着手里的卷轴,道:“这是、这是王羲之的真迹?!”
“是的。”李牧笑着点点头,道:“臣废了好大的劲儿,才淘换来这张‘飞白帖’,已经找行家看过了,保准是真迹。臣不敢享有此等宝物,还是献给陛下吧。”
“好!”李世民高兴道:“孝心可嘉,看来朕是真的误会你了。”
李牧叹气道:“世人常误会臣,臣都习惯了。”
君臣相视一笑,心照不宣了。
其实,他们彼此都明白,王羲之的这张字帖,就是一个台阶。得有这么个东西,至于是字帖还是其他什么,效果都是一样的。
李世民让人搬来锦墩,示意李牧坐下。君臣相对,李世民打量着李牧,李牧淡然地看着他,气氛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以往,李世民见到李牧的时候,都是很热闹。君臣俩无论是说什么,都是吵吵嚷嚷,没个消停的时候。但是这次见面,君臣两个无形之中生疏了许多,李世民几次想开口,竟然找不到切入点。
“长胡须了。”李世民没话找话道:“有胡须,说明你长大了。”
“人总是要长大的么——”李牧笑了笑,比李世民还要稳,因为他大概能猜到李世民想要说什么,想要问什么。有些话是不用说出口的,而且他也不适合先说,得等李世民先开口。
“你就不问问,朕急着见你,是为了什么?”
“陛下消息灵通,不良人无孔不入。臣能有什么事情,瞒得过陛下呢?”李牧轻叹了口气,道:“如陛下知晓的一般,臣已经与生母卢氏相见,也如陛下所想一样,臣确实是隐太子之子。”
李世民露出异色,他没想到李牧竟然敢承认,问道:“你就不怕朕杀了你?”
李牧笑道:“臣对陛下有十足的信心,陛下若是如此心胸狭隘之辈,便如前朝炀帝,那臣也没什么话好说。”
李世民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你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了真相,你就不恨我?”
李世民自称‘我’而非朕,显示出对这件事,他的心里是愧疚的。这种下意识的反应,李牧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也沉默了一会儿,道:“陛下,臣如果说,不恨,陛下信么?”
李世民想了想,摇了摇头。
李牧叹气道:“陛下不信,天下人,也都不信。但是臣说的话是真的、”
李世民要说什么,被李牧打断了:“陛下请听臣说完,于情于理,于孝道,臣都应该有恨,恨陛下入骨,如此方可为人子。是,道理是不假。但是臣思前想后,着实是没有。”
“臣仔细想过这件事,渐渐的,也厘清了一点头绪。”
“隐太子是臣的生父,这不假。但是他这个父亲,没有一日尽到了做父亲的责任。甚至如果不是阴差阳错与卢夫人相见,臣这辈子都不会相信,臣竟然是隐太子的儿子。臣只记得,臣是马邑孙氏抚养长大,臣也只记得,臣的娘告诉臣,臣的父亲叫做李敢,是大唐的一名执戟长。”
“这些感受,是臣活了这么久,一点点累积起来的。而一个没见过面的生父,臣实在是难以做到义愤填膺。此为一。”
“还有一点,臣听很多人说过当年的事情,包括臣与太上皇聊天时候所涉及到的东西,臣能够理解陛下当年的行为。那是一个你死我活的局面,陛下或者隐太子,就只能活一个。陛下胜了,如今坐在这里的是陛下,陛下如果败了,也许皇后,承乾,青雀,如今也都不在了。”
李世民下意识点头,旋即又摇摇头,最后叹气道:“李牧,朕不能骗你。实则,若大哥胜了,也许他会绕我一命——真正不绕我的是李元吉,他才是想要我命的那个,但大哥和李元吉素来都是一起的,所以最终,可能还是如你所说。”
李牧没有在这件事上纠结,继续说道:“陛下,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臣说这些,也只是一方面。真正让臣放弃报仇念头的,并不是这些。”
“那是什么?”
李牧正色道:“陛下,臣只是理性看待这件事。”
李世民没有说话,示意李牧继续讲。
“臣想了一下,报仇和不报仇,可能带来的后果是什么。”
“报仇,先不说臣心里是否愿意,为一个没有尽过一天父亲责任的所谓父亲报仇这件事,抛开情感方面,只说可行性。臣也觉得是一件不太可行的事情。大唐如今贤臣名将比比皆是,坐拥一百多个折冲府,上百万悍勇将士。造反如何能够成功?”
李世民自负说道:“这话说到了点子上,只要朕还没老,当年的将士还在军中。朕就心里有底,当年输给朕的人,现在也赢不了。”
李牧没理会李世民的自负,自顾继续说道:“还有就是想不想的问题,臣的性子,陛下是知道的。懒散惯了,就像是一头懒驴,不被人拿着鞭子抽,都不会动一下。即便陛下把皇帝的宝座让给臣,臣也做不下来。简而言之,这是一件臣不想做的事情。”
“为了一件本来就不想做的事情,搞得天下大乱,搞得百姓不得安宁,这叫什么?”李牧摊手道:“这就叫做费力不讨好,臣为什么那么想不开,要做这样一件事呢?”
“如果陛下是一个昏君,于情于理,臣都得站出来。但是陛下很明显做得很好,至少肯定会比臣做得好,臣何苦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反过来说,如果臣不做这些事情。该做什么做什么,臣相信,臣有能力为大唐,为百姓做点什么。如果臣的这一辈子,让臣自己来选,是造反报仇坑百姓,还是搞发明创造为百姓造福,臣想选择后者。”停顿了一下,李牧又道:“如果陛下真的不容李牧,李牧宁可远避海外,也不愿意做一个害了百姓的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