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再次睁开眼睛,漫天都是星斗。他呆滞地看着星空,愣了会儿神,知觉渐渐回到身体里。
耳边响着哔哔啵啵的木柴燃烧的声音,带来了暖意。李牧摸了摸身上,向着火的一面,已经快烤干了。
好饿。
求生的本能,让李牧爬了起来,紧接着他就看到,火堆另一头的苗女。俩人对视了一眼,苗女急忙把手里的东西背到身后,但是李牧已经瞧见了,她手里拿着的,正是自己准备的肉干。
早上乘热气球出发的时候,他带了干粮和钱,跟独孤九两个一人一个包袱背在身上。落水的时候,随着气力耗尽,李牧嫌背着沉,就解开包袱丢了,没想到竟然落在了这苗女的手里。
万幸落在她手里了,不然这会儿只能啃树皮了。
李牧注视着苗女,苗女也注视着她。气氛有些尴尬,显然俩人都不知道该如何打开话题,化解这尴尬的气氛。苗女本来是理直气壮的,因为她救了李牧,但她又偷吃东西被抓了现行,这份理直气壮也就没了。
李牧当然不能指责她偷吃东西,因为那包袱本来就是他丢的。别管人家是怎么拿到的,那是人家的本事,是捡的又不是抢的。而且他沉入水面之前,气急败坏的还诅咒了人家,怎么说也是自己理亏。
“咕~~”
李牧的肚子响了,打破了尴尬的沉默。他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一下,道:“能分我一点吃的么?我饿了。”
少女犹豫了一下,把背在身后的包袱拿到前面来,从里头拿出一条肉干,递给了李牧。从她的眼神之中,可以看出非常不舍,显然肉干很合她胃口,而且她也并不能经常吃到。
李牧道了声谢,把肉干接了过来,蹲在了苗女旁边。他刚刚在对面,左半边身子烤干了,还有右半边身子还湿着。苗女却以为他要图谋不轨,赶紧站起来,跑到了篝火对面去。
“你不用这么怕我,我不会伤害你的。你救了我的命,我谢你还来不及。”李牧一边吃肉干,一边含混不清道:“包袱里的东西都是你的,我还有同伴,他们现在肯定找我呢,等他们来了,你喜欢吃肉干,要多少给你多少。”
李牧的话,并没有打消苗女的戒心,反而让她心生警惕。什么?他还有同伴?!阿爹可是说过,汉家人最是阴险狡诈。他们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把苗家人掠走,卖到中原给人做奴隶。眼前这个汉家人,会不会也是做这个的?他的同伴来了,会不会就把我抓走了?
苗女一直不说话,李牧终于开始觉得奇怪了。他仔细打量了苗女一下,道:“你怎么不说话?在水里的时候,你就不说话。上了岸还是不说话,你是不会说话,还是听不懂我说的话?”
苗女听到李牧这样说,心思急转。她虽然最后还是救了李牧,但她其实是不想跟李牧有什么联系的。只是因为出了点状况,她一时没想好怎么办,耽搁了时候,天黑了下来,被迫在将就一宿。
既然大家萍水相逢,又不想有什么联系,说话聊天好像也没什么必要。
那就不说了。
苗女打定主意,可是不说,得找个什么借口呢?是听不懂,还是听不见?
装听不懂,好像有些牵强。叙州连接苗疆和中原,苗人和汉人混居多年,语言早就相通了。这里的苗人都会说汉话,汉人也基本都能来两句苗语,说不明白的,也都听得懂。装听不懂,好像有点假。
听不见也不现实,刚刚他要肉干吃,自己可是给了他的。他肯定知道,自己听得见。
得了,装哑巴!
苗女做出了决断,张了张嘴,摇了摇头。虽说是装哑巴,但是少女的矜持,还是让她没法真学着哑巴那样‘阿吧阿吧’的,而且苗疆这边,‘阿吧’同音‘阿爸’,她可不想被这汉家小子占了便宜。
李牧瞪大了眼睛:“你是哑巴啊?!”
苗女点点头,还是没有出声。
“这——”李牧哪知道她是装的,哑巴在外面上又看不出来。他忽然觉得很抱歉,救命恩人,还是个哑女,自己的行为显得尤其恶劣。
“你能听得懂我说话,只是说不出来,对吧?”李牧确认了一下,苗女犹豫了一瞬,点了下头。
“对不住啊,我不知道你是哑……呃、”李牧刚要说‘哑巴’,但是又一想,这么说好像不太合适,便改口道:“不知道你的情况,多有得罪。你放心,我认识特别好的大夫,我帮你治嗓子。”
见苗女还是没反应,李牧以为他不信,道:“我真能帮到你,孙思邈孙神医知道么?我跟他认识,我俩关系好着的,是忘年交。你救过我,我一定会帮你的,等我再见到他,让他帮你看病。他一定能把你治好……”
苗女听到李牧说起‘孙思邈’的时候,眼睛亮了一下。她当然知道孙思邈,不但知道,孙思邈还跟她家有着特殊的关系。若李牧真的是孙思邈的朋友,倒是个可以信任的汉家人。
刚要张口说话,忽然苗女又警觉起来。不可能,孙神医多德高望重的一个人,又那么大岁数。眼前这个汉家小子,怎么看也都跟自己差不多,他怎么可能认识孙神医。一定是撒谎,肯定是的。
那么问题来了,他为啥要撒谎呢?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他撒谎骗我,能有什么目的?
思绪绕了一圈,少女彻底想明白了!眼前这人,就是一个人贩子!他要把我拐卖到中原去,给大户人家当丫鬟!
这样一想,少女再看李牧的眼神中,便多了一丝恨意。
李牧满脑袋问号,他想不明白,为何自己说帮她治病,反倒引起反感了。知恩图报也不对了么?转念一想,也许人家并不认识孙思邈,只是厌恶自己总提她不能说话的事情,所以才生气的。
李牧能想到的原因,也只有这个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被当成是人贩子。
担心苗女更加生气,李牧只好住口不说。吃了一条肉干有点没饱,他也不敢再开口要了。
俩人继续尴尬地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苗女起身,用旁边早准备好的一根粗树枝,把篝火移开。铺上了不知从哪捡来的干草,干草铺在热气腾腾的地面上,即不潮湿,又非常保温。
少女把李牧的包袱打开,金银细软掏出来,丢回给李牧,只剩下吃的她自己留着,放到了自己的包袱里头。显然,这些吃的,就是她救人一命,要的酬劳了。
少女把包袱抱在怀里,蜷缩在萱草上,背对着李牧。一只手紧握着怀里的一把弯刀,如果李牧敢靠近,他就是找死。
“我睡哪啊?”
李牧问了一声,少女当然不理他,手攥着弯刀,抓得更紧了。
李牧看着手里的钱苦笑,这儿有一根金条,两个五两的银元宝,换成铜钱就是一百一十贯。搁在哪儿都不是小钱了,放在洛阳城,足够买一座小宅子。但眼下,却连一床被子,一块肉干都换不来。所以说,钱有什么用,花不出去的钱,一点价值都没有。
李牧把钱袋丢到一边,找了一棵树靠着,也眯眼睡了起来。他刻意跟苗女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就是为了不惊动她。他看得出,苗女对自己有深深的戒心,最好还是别自讨没趣了。
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自己身处何地,怎么才能找到路,跟独孤九汇合,但眼前唯一能问的苗女又不能说话,着实有些无计可施了。
“不知道她会不会写字、”李牧嘟哝了一句,疲惫感涌上来,打了个哈欠,迷糊地睡着了。
……
灵蛇山上。
不断有从四面八方,各个苗寨赶来的苗家人,来到灵蛇山。他们穿着不同颜色的衣裳,每一种颜色,代表着一个苗寨。各家苗寨,并不都团结一心。以黑色衣裳为代表的乌苗和以白色衣裳为代表的白苗更是势不两立的死仇,每年都有几次大战。但是来到了这灵蛇山,他们都不敢放肆,哪怕彼此眼睛里都要喷出火了,只要在灵蛇山的范围内,就没人敢动手,全都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
因为一年一度的“若琐”要到了,大家聚集在灵蛇山,是要商议整个苗家的大事的。
所谓若琐,这是苗语的称呼。汉人称之为“砍火星”,苗人聚居山林,住宅又多为木屋草棚,常因雷击或人们用火不慎引起火灾,苗人先民们认为这是鬼神降灾,故定在每年丰收后,择选一天砍火星,祭神除灾。
届时,各苗寨的住地不管远近,都要派人来到灵蛇山参加。对于苗家来说,这是在一年的辛勤劳动之后,庆祝丰收、消除灾难的一种神圣仪式。他们会在这一天祭祀鬼神、祈求来年丰收,还会趁此机会处理各苗寨之间的纠纷,例如水源争端,殴斗争端等等。
苗人多信蛇灵教,故这评判对错的重任,就由蛇灵教的长老们判定。长老们会根据蛇灵教的教义,以及历年处理这些事务的经验,来决断谁对谁错。大部分的时候,各苗寨都会听从、服气。
但也有不听的时候,长老们也不强制。你们不听那就打,只是打,得去灵蛇山外打去,在灵蛇山范围内,谁也不能动手。
解决完了争端,便是欢庆的时候了。各苗寨都会带来自家的好酒好吃食,放在一处做流水席,大宴三天之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砍火星节也就结束了。
所以,砍火星节,并不是一天。而是好几天,具体多少天,要看今年的争端多不多,处理需要多少天。按往年来说,多在三五天之内,最多的时候,也超不过七天去。
苗女便是来参加这‘砍火星节’的,至于为何她的苗寨只有她一个人参加。是因为她的苗寨特别小,就寥寥几户人家,而且在深山之中,多有不便。她来参加,也不过是走个过场,听一听最近一年,苗家有什么新的消息,给蛇灵献上一份供奉。毕竟她所在的苗寨太小了,跟别的苗寨,也不可能有什么争端。
她爹让她来,只是不想自家苗寨被除名了。
往年,是她爹带她一起来。今年她自觉得自己长大了,便自告奋勇的一个人上路了。
遇到李牧,纯属意外。
要不是发生了那件事,也许少女根本没什么可纠结的。
可是偏偏发生了,又该如何是好?
少女琢磨到了天亮,也没想出什么来。眼瞅着天光大亮,李牧就要醒了,她咬咬牙,觉得还是应该快刀斩乱麻,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赶紧走,跟这汉家人再没瓜葛,也就眼不见为净了。
若是等他的帮手找来了,再把自己抓到中原卖了,不但到手的肉干保不住,还会把自己搭进去。阿爹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若是我被抓到中原了,阿爹就得自己来参加若琐,过些年,阿爹老了,他就参加不了若琐。连着三年不来,寨子就会被除名的——
越想越觉得自己责任重大,少女给自己鼓劲儿,悄悄从萱草上爬起来,瞅了李牧一眼,见他毫无察觉,蹑手蹑脚地跑路了。
她哪知道,李牧根本也没怎么睡熟。
就像她留个心眼防着李牧,李牧当然也会留个心眼防着她。毕竟大家不熟,谁能保证对方准是好人呢?李牧也怕睡着了,少女给他来一下。就算没这么一下,眼下系统不能用,又没第二个人,他也只能抓紧少女着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不然在这前面是江后面是林的地方,他都不知道咋活下去。
少女刚爬起来,他就听见了响动,眯着眼睛偷瞄着,见少女拔腿就跑,李牧也顾不得装睡了,赶紧爬起来追。他怕刺激到少女,不敢追得太紧,远远尾随,不跟丢就成了。往后瞅了两眼,距离江边是越来越远了,也不知道独孤九他们找没找到这边,是不是错过了,自己是应该等着,还是继续追着。
老天爷啊,你可快给俺指条明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