勋贵,或者说以程咬金为代表的从龙功臣的猝然发难,让所有人都没有料想到。李世民的脸色也有些变了,因为他知道,这些人才是真正送他坐上龙椅的基石,也是他可以不在乎门阀是什么反应的底牌,他们掌握着军权,李世民也需要他们,才能控制大唐的百万雄兵,门阀造反可以镇压,但若这些人心存不满,可就没有那么容易搞定了。
长孙冲的心也咯噔一下,如今皇产局并没有所谓局长,只有他一个处长在主事,李牧也曾暗示过,若他能把这次的事情处理好,局长的位置就是他的。因此,长孙冲想尽了办法,尽可能地想把方案完善,力求达到所有势力都能够接受,但他只顾着门阀大族了,却把勋贵,这个他本身的阶层给忽略了,如今程咬金站了出来,瞬间让他措手不及。
而对于李世民来说,他更多的是奇怪。因为在他看来,程咬金一直是跟在李牧后头闷声发财,马场,马赛等等,无一不是李牧的谋划,且李牧还没有索取任何的回报,可以说李牧对程家是有恩的,程咬金虽然惫懒了些,但也不是恩将仇报之人,今日为何突然拆李牧的台?这种事情,为何不先私下商量一下?
此中有诈!
李世民的直觉,嗅出了阴谋的味道,然而就在此时,程咬金忽然微不可查地眨了下眼睛。这个举动,在他身后的人都瞧不见,而李世民和高公公是可以看见的。
二人顿时都明白了,高公公怕李世民没看见,想要凑过去提醒一下,李世民抬手挡了一下,高公公便又站了回去,作为掩饰,还甩了一下手里的拂尘。
李世民镇静下来,微微颔首,道:“程爱卿此言,确实点出了此次新政的弊端,爵禄军功,皆是荣耀,将士们随朕出生入死,朕绝不能辜负他们。长孙冲,你负责皇产局,此事当你管,程爱卿所言你也听到了,有何解释没有?”
长孙冲冷汗淋漓,站出来躬身道:“回陛下,程大将军所言,在议事的时候,并没有人提及,因此上,也没有对应的方案,臣现在无法回答,恳请陛下能给予一定的时间合议。”
“什么?”程咬金的脾气瞬间上来了,扯着嗓子嚷嚷:“长孙家的小子,你是干什么吃的!没有人提及,你就想不到了?哈,若今天老夫没说,这事儿你是打算混过去么?不行!今天你不给个说法,俺们这些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老家伙,绝不能答应!”
程咬金还是有些面子的,他这么一说,顿时不少武将站出来响应。有跟他关系好的,也有是‘对面’想要落井下石的人。霎时间,朝堂又乱了起来。
魏征冷眼旁观,心里不知为何,忽然局促不安了起来。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这该不是李牧的又一次计谋吧。
“诸公!请肃静!此处是两仪殿,岂能如此喧哗!”魏征大喝一声,压住了众人的吵嚷,他看向李世民,道:“陛下,此事牵扯甚大,臣建议给予皇产局三天的时间,三日之后,再议不迟,今天就到这里吧。”
李世民也有此意,毕竟程咬金耍赖的模样,着实有些辣眼睛。但他转念一想,不对呀,此时的局面,应该是魏征想要看到的才对,他竟然想要把事情压下来,难道他想到了什么?
程咬金也是心里一突,昨天李牧找到他,希望他出面做这件事,还连夜彩排了好几次,力求不出纰漏。为求真实,除了他之外,任何一个人也没打招呼。因此李世民也一点也不知情,万一被压下来了,耽误了李牧的全盘计划,本来属于勋贵的‘福利’可就要没了。作为一个有便宜不占就算丢的人,他岂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
“陛下!”程咬金哀嚎一声,扑通跪在地上,爬了几步,凑近龙椅,高公公下意识伸手去拦,被李世民挡开。李世民走下台阶去扶程咬金,皱眉道:“知节这是干什么,朕都说了,绝不会亏待尔等,你这样,还有礼数么?”
程咬金不肯起来,抱住李世民的大腿,仰头看着他,猛眨眼睛,一边眨眼睛一边道:“陛下,臣只是觉得委屈啊!这些日子以来,臣在朝堂上,总听什么门阀,大族,却不见一个人替我们这些粗人说句话,大唐的江山,可不是他们这些文臣打下来的,那是我们这些粗人用命换的呀,陛下,老臣不甘啊……今日若不能给个说法,陛下就让老程解甲归田吧,冷了心了呀!”
一群凑热闹的人见状,都有学有样地哭嚎了起来。魏征连连示意他们不要这样做,但没一个人听他的,反而都给他使眼色,让他加一把火。
眼看局面不可控制了,李世民无奈道:“好!朕给你们说法,此事长孙冲没有对策,朕就找李牧来!高干,去找李牧过来!”说罢,又对群臣道:“李牧居住在城外,连累诸位爱卿等一等……”
“陛下、”高公公刚离开又复返,小声道:“却也不用等,老奴问了值事的太监,逐鹿侯刚进宫了。”
李世民凝眉道:“他怎么在宫里,朕不是让他别来上朝么?”
“您不是要几套铜锅么,逐鹿侯送来了,眼下在立政殿跟皇后说话呢。”
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李世民终于可以确定,今天的事情,必然是李牧搞出来的了。魏征也听见了,苦笑一声,心里头明白,大势已去,回头看了眼仍不知发生了什么,还在起哄的一群脑残,瞬间自闭,连嘴都不想张了。
“去叫他过来吧。”
李世民说完,把程咬金拽了起来,程咬金听到李牧已经来了,也懒得再演,抹了把脸,站回了自己的位置。
不到一刻钟的时候,小太监带着李牧过来了。但到了殿门口,李牧却不肯进来,离着老远喊道:“陛下,臣来了,有事儿?”
“站在门口做什么,进来回话!”
“不成啊,陛下,昨天您不是说臣搅闹朝议,让臣别来上朝么,臣不敢违抗陛下旨意——”
李世民咬牙道:“你再卖乖,朕就往金吾卫揍你!”
“好嘞!”李牧颠颠跑进了殿内,看到魏征,嘻嘻笑了一下,擦肩跑过去,来到殿内站定,行礼道:“陛下有什么吩咐?”
“程爱卿提出了一个问题,此番新政,对爵禄田,军功田有何安排?朕刚才可是说了,对这些随朕出生入死的功臣,朕绝不能亏待。朕问长孙冲,长孙冲说皇产局竟不曾商议过,岂不荒唐?”
“没有商议吗?”李牧满脸惊讶,看向长孙冲,道:“没有商议吗?”
长孙冲满脸羞愧,道:“恩师,徒儿思虑不周,给恩师丢脸了。”
“这……”李牧转回身的过程中,偷偷程咬金眨了下眼睛,程咬金会意,一步跨出来,薅住李牧的脖领子,怒道:“好你个李牧,不把我等当人,老夫岂能饶你!”
作势就要打,周遭众人赶忙拦着,好半天才把李牧‘解救’出来。
此时的李牧,浑身狼狈,好好的衣服都被扯坏了,哪还有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了。看着李牧这副模样,魏征心里又犯嘀咕,难道不是李牧的阴谋?真的是翻脸了?
李牧跳脚道:“好你个匹夫,我叫你一声伯父,你还要打我?行,算你厉害,你打我,我揍你儿子,你等着,等会下朝我就去揍,我……”
“闭嘴!”
李世民忍无可忍,让金吾卫把二人分开,俩人看着一个,不让他们再吵。
“李牧,朕在问你应对之法,不想看你们胡闹,赶紧给朕一个解决之法,否则朕就把你们都关进大牢,杀了不至于,吃几天牢饭再说!”
“臣绝不吃牢饭!”李牧大叫一声,像是被逼急了,忽然道:“有了,臣有应对之法了!”
李世民虎着脸:“说!”
“既然新政,动了门阀大族的饭碗,那么若不动勋贵,显然不是十分公平——”
程咬金吼道:“你敢动试试!”
“你说还是我说!要不你说,我不说了!”李牧瞪眼睛吼回去,李世民皱眉看向程咬金,道:“程爱卿,一个一个说,他说完了,你有什么不服的,可以再提出来。”
程咬金哼了一声,不说话了。李牧继续说道:“但是,就像前头说的改革一样,凡事咱们得说出个道理来。动了门阀的饭碗,依据是大唐律,他们违法了,拿了不该拿的,还不交税,所以要动。而对于军功和爵禄,则不存在该不该的问题,因为军功和爵禄,都是做不得假的。”
“民间有谚曰: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可见,在百姓的心中,他们的文武艺,就像是货物一样,应当得到一个合适的价钱。没什么说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军功和爵禄,咱们不妨也这样想一想,给一个合适的价钱。既然是卖与帝王家,所需由皇产局出,也是理所当然的,不会抵赖。”
“臣闻,军功分为等,那么不妨也以此为凭据,不同等级的军功,能够获得的赏赐也不同。小则赏钱,中则赏地,大则可选。但与此同时,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军功的计算不是很规矩,没有一个固定的标准,因此臣建议兵部,尽快拿出一个统一的章程来,皇产局好根据不同的标准,测算出应得的赏赐。”
李世民听罢之后,微微颔首,道:“此言有理——”还没等他说完,程咬金又嚷嚷了起来,道:“核算任你核算,但老夫问的是地,这地如何说?”
李牧正色道:“标准出来之后,按军功累计多少,多退少补,没什么好说的。还是那句话,不该得的,霸占不下,该得的,皇产局也一分不少的给!”
一直不参与争论的李靖忽然开口,道:“逐鹿侯,老夫有一问,还请解惑。”
李靖开口,谁敢不当回事,李牧当即道:“大将军请讲。”
“这军功田和爵禄田,与口粮田等若,还是与租田等若,需要缴税么?”
李靖的意思很明确,他是在问,这军功田是否是身死还田,按照什么标准收税。因为目前的情况,军功田和爵禄田也都是收税的,只不过相对较少罢了。
李牧思忖了一下,道:“当视情况而定,军功田依军功而得,军功可累加,军功田自然也应当可累加。又因,军功的获取,往往需要将士搏命,风险极大,很可能一战过后,性命不保。所以应当‘父死子继’,‘子亡养其亲’,让将士的血不白流。但,这样的继承只能有一次,父死子继之后,则不可再继。子亡养其亲之后,也不可给予他的兄弟姐妹等,因为这军功与他们无关,不可滋生懒惰。至于赋税,军功田可不缴赋税,亦可不收公粮。”
“至于爵禄田,臣窃以为应当‘随爵降等’,为表功绩,亦可不缴税赋,但应收公粮。”李牧伸出一只手,道:“五成公粮。”
有人提出异议,道:“逐鹿侯,能否解释一下,为何爵禄田要收公粮?虽然公粮有常平仓收购,不是白白缴纳,但我不想卖还不成么?有何分别?”
“这个问题好!”李牧笑道:“分别就在于风险,军功田是搏命,而且大部分立下军功之人,都是普通的将士,他们的财富有限,留下粮食,等待价高的时候贩卖,都情有可原。但拥有爵位者,家中必有余财,而他们的财产,与他们的爵位息息相关,他们的爵位,是陛下赐予的。获取的方式,则不一定是用命换来的,也可能是继承得来的,风险要小很多。常平仓乃是根本之策,为的是江山社稷,有爵位的人不支持,谁来支持?”
“此言有理!”李世民接过话去,道:“朕赐爵与尔等,绝非为了滋生懒惰。而是为了激励,李牧说的这些安排,正合朕心。”
魏征听到这里,总算是彻底明白了李牧的打算。原本新政还纠结于大唐律,魏征还能以修法为凭,控制新政实施的速度。但现在,被程咬金这么一搅闹,一下子绕了过去,开始讨论实质内容了,等到所有都讨论完毕,想要拖延,也没有理由拖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