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下之人在悄悄观察朱平槿,朱平槿也在观察阶下之人。
他背着手,稳稳立在佛堂外的三层台阶之上,让自己的仪态看起来更庄重,身姿看起来更挺拔。
他的政治脸永远挂着似有若无的微笑,可锐利的眼神却暴『露』了内心的锋芒。他的目光像黑暗中的探照灯,俯『射』着,扫视着,从队列的正中开始,一左一右,仿佛要把阶下众人用炫目的灯光包裹起来,通过他们的眼耳口鼻,渗透到他们内心深处,照亮那些见不得人的阴暗角落。
第一排正中,乃是川北副将署川北总兵、正旅级待遇、保宁军区司令兼护**第十一团团长刘镇藩。
此人极善笼络各部将领,对上恭敬听命,对下不免失之于宽。在川北将门北上汉中的声浪中,他艰难地约束着部下,艰难地与朱平槿保持着一致。
第十一团南调眉州城下之后,刘镇藩接替宋振嗣担任围城部队总指挥。一月以来,他谨守围而不攻的旨意,悄然压下了一鼓而定的热烈呼声。
刘镇藩在川北之战中展现了军事上的能力,从川北到眉州又展现了政治上的远见。这是一位政治上成熟,军事上老练,经济上有办法,资历人脉上有威望的复合型人才。正如廖大亨所言,在直面闯献老巢重要无比的川北方向,这样的人才的确不可多得。
然而刘镇藩的长处也是他的短处。
刘镇藩在政治上的成熟,让他在恭敬与服从之外,并无明确的选边站队的意思表示;
刘镇藩在资历人脉上的威望以及对川北将门的巨大影响力,更让朱平槿感到忌惮非常。
朱平槿之所以要把刘镇藩和他的第十一团从川北调到眉州,之所以要把鲁印昌和贺仇寇的第四、第五两团生生嵌入川北镇去搅局,并把献出长子杨?新、表现一贯恭顺的杨展第十五团横向展开在面对秦贼的第一线,正是这个原因。
刘镇藩之左,乃是通江副将、正旅级待遇、保宁军区副司令兼通江守备营营长涂龙。
涂龙在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困兵孤城,音讯全失的绝境下死守不降长达一年有余,全省官民皆以涂龙为真英雄是也。
就连朱平槿也不得不正视这股舆论『潮』流,不仅将仅有营兵家丁两百余人的涂龙定为正旅,而且还在复兴报上题词赞曰:唐有睢阳明有通江!所异者也,乃睢阳终失而通江犹存;张巡殉国而涂龙得还!
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有多大的拔高就有多大的反差。
现实中英雄却与想象中的英雄相差甚远。
想象中的英雄应该有棱角分明的脸庞,有目光坚毅的双眼,有体态健硕的肌肉,然而现实中的英雄却是个面庞圆润,肚腩突出,眼神灵活的矮胖子。
形象上的反差只是表层,更大的反差来自于通江守卫战的真相。
通江解围后,军情局奉旨秘密派人前往通江察访,结果让人大跌眼镜。
在通江保卫战中,通江知县李存『性』才是领导核心,而其核心团队成员主要是通江县的士绅大户和书生。
李存『性』为了守住县城,把士绅书生收入幕府,把私兵庄户编进行伍,直接参与守城作战。至于涂龙和他手下百十余营兵家丁,说打酱油的太过分,说被边缘化太装『逼』。准确说来,他们就是一群穿着官衣领着俸禄的保镖护院。
此番涂龙奉调来眉州,随行家丁不过十余人,这就是他全部的本钱了。李存『性』以通江知县和通江守备营监军身份,名正言顺地文武两职一肩挑。
但涂龙不会料道,他前脚刚走,后脚李存『性』便会接到携守城有功人员觐见并接受赏赐的旨意,将通江城交由杨展兼任的巴山守备团接防。
这样,通江县这座巴山深处的重要军事基地就会轻松落入朱平槿的囊中,而李存『性』和那些接受赏赐的士绅书生还会对有功必赏的朱平槿感激涕零!
有功功不显,有职无实力。涂龙此人能力平庸,用处不大。然而牛皮已经吹了出去,这时闲置不用,岂非自扇耳光?
刘镇藩之右,乃是川北大捷的首功者,川北镇中营参将,正旅级待遇,保宁军区副司令王祥。
吕年玉实名举报王祥之后,本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风控原则,王祥率十三团团部及主力四十九营一起调到了眉州城下,受刘镇藩指挥,而吕年玉带着五十营调去了重庆府。
日前重庆府的内江王和巡按刘之勃已经奏疏确认,王祥确系原阁臣王应熊之家奴。但王应熊谋反之举他是否提前知情,并无证据。没有实据,那既不能说明他参与了,也不能说明他没有参与。
在风控中,实行的是“疑罪从有”。所以朱平槿决定,将先前部署的防范措施进行到底。
到达重庆后,吕年玉因巴州之功晋升为第一团副团长,为治军森严的贺曾柄充当执行者。他的五十营则调往湖南,归入贺有义麾下。王祥则免兼十三团团长职务,担任刘镇藩的副手。
第十三团团长改由第二团团长刘连鹏担任,渝西守备团团长兼监军陶先圣和暂署永川令的原监军少卿刁华神分别调任第二团团长和监军。第二团的一个营和补充兵一、二营也纳入第十三团建制。
如此一来,王祥的基本力量就被彻底打『乱』扯散,再无变『乱』之虞。
临时就任眉州城下诸军监军的朱平??奏报,王祥分明觉察了缘由,情绪极为消沉。最近数度独身于营帐中饮酒,以至于酩酊大醉,人事不省!
王祥有能力,有战功。
从他孤军突进巴州,争夺首功之举可以看出,他的功名心很重;
从他偶遇挫折,反应激烈之举可以看出,他在政治上还不老练。
或许王应熊曾经给与他晋升上的帮助,但他追随死老虎王应熊反对朱平槿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然而政治上的瑕疵,对于一位领兵大将来说,那是个致命硬伤。意欲消除瑕疵,需要耐心的沟通,更需要时间和机会来考验。
安抚是廉价的,鄙人可以给;机会是难得的,希望你能把握!朱平槿看着王祥,心里想。
朱平槿的目光继续移动。
第一排的左右两边上,左边是位身材高大,一双铜铃大眼带着凶悍之气的中年将领。右边那位年纪略长,高额黄须。
朱平槿默念着觐见名单的排序,核对着此两人的身份:左边这位曾有一战之缘,甘良臣的正兵营参将冯朝宗;右边那位则无从见过,太平营参将谭弘。
正兵营参将,往往都是主将的心腹私人,冯朝宗也不例外。
甘良臣因王朝阳兵变被撤职之后,冯朝宗的中营人马被并入利州守备团。于是冯朝宗弃官而去,打算随甘良臣回到邻水老家。
回邻水去干什么?养老之外恐怕也带着重整旗鼓的心思。
廖大亨看到了这个危险,建议将甘良臣招到朱平槿身边为参军。朱平槿领兵亲征苍北铁三角,甘良臣奉旨随扈。在栓子山血战中,冯朝宗与其他甘家私兵一起在方阵中浴血搏杀,立下了护驾战功。
冯朝宗此人重情重义,但既无官体亦无大义,且『性』格残暴好杀。
这是一匹『乱』闯的烈马,必须拴上龙头。否则无情的军纪,会让他自我毁灭!
谭弘,太平营参将,川东土着,世袭将门,夔州三潭之实力最强者。谭弘的两个儿子,谭天秘和谭天伦,都是能征善战的年轻战将。去年十月莫崇文离镇援楚,黄鹞子景可勤趁虚而入,夺占了达州。谭弘孤军困守东乡(现宣汉县)及外围据点,防止了达州一带的局势彻底崩盘。
谭弘的两名族兄弟都是新近整编加入护**的官军旧将,族兄谭文指挥云阳守备营,族弟谭诣(yi)指挥万县守备营。
万县是百万荆楚流民入川的必经要道,是江南江北两条陆道和中间长江水道的交汇之处,地理位置尤其重要。谭诣借助地利之便,勾结当地士绅截人圈田,把墙角挖到了朱平槿的脚下。于是朱平槿把贺曾柄的第一团从渝西调至忠、万之间,既是掩护流民的入川通道,也是明确警告谭诣和万县士绅。
然而谭诣利令智昏,依旧没有收手。
贺曾柄岂是坐等上令之人?
前些日子贺曾柄奏疏急报:谭诣胆大妄为,擅自招兵买马,有谋反之嫌。于是他领兵直入万县,夜袭天生城,活捉谭诣,并将万县守备营缴械。当地一干无法无天的士绅,趁机一并拿下,关入县衙。
贺曾柄请旨,如何处分。朱平槿便把两手沾满重庆士绅鲜血的江鼎镇派了去,令他“重彰国法,酌情议处”。
当然,江鼎镇此去万县,并不单纯为解决谭诣和当地士绅。
鉴于夔州的战略地位日渐重要,魏辰的能力和资历已经不足以应付当地复杂的局面。所以朱平槿决定派出江鼎镇前往夔州,以署夔州知府的朱大疯子为掩护,全面推行蜀地新政,并负责与秦老太婆打交道。
丁显爵和冯如虎收复达州之后,留驻东乡县的谭弘所部军事作用大幅降低,政治作用和经济影响逐渐趋于负面。
廖大亨秉承朱平槿的意思,以眉州战局之需的名义将其全营千余人调来,归入刘镇藩麾下,借机彻底整编。
三潭之谭诣在万县翻了船,云阳的谭文和这里谭弘会如何反应?
谭氏,是夔州的大族和望族,势力根深蒂固;
而夔州,又是四川与湖广的连接点,『乱』一『乱』可以,但绝对不能丧失对其的控制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