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之际,江水高涨。
绚烂缤纷的晚霞映红了半个天空。
苍穹之下,宽阔无边的大江有如一条五色锦带,华丽而磅礴;又似一道斑斓的鸿沟,把武昌汉阳两府一劈两半。
故地重游,凭栏远眺,又是几分别样景致;晚风袭袭,临风而立,更添几分雄心壮志。
此时,站在岳阳楼上的朱至瀚,已经不是去年的模样。过去的小心和谨慎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自信与挥洒。
这也难怪,六国之行的巨大成功,澧州基地的全面巩固,流民入川通道的顺利开辟,他既是白手起家的开创者,也是当之无愧的领导者。
如今在湖广一省风光无限的汇通钱庄湖广总号,朱至瀚还是名义上的大掌柜。就连蜀世子朱平槿也在旨意中盛赞他道:“功在社稷,利在万民!”
以一省之功,换来一郡之国,圆了祖宗几代人的夙愿,或许不是梦想?
“哟,兜里银子多了,都不带正脸瞧人了!”
突然听见女生在身后酸溜溜的抱怨,朱至瀚立时收回了脑中的畅想,在脸上堆出了温和的笑容,这才转过身来走入阁内。
楚藩郡主朱凤德穿着花哨的短袖袄衫,一支套着彩色琉璃珠子的白手臂,托着下巴斜躺在长椅上,神色怏怏。瞥见朱至瀚进来,立即装出满脸不开心的样子。
“小侄岂敢在姑奶奶面前放肆!这不是看大江涨水嘛。您知道我是川耗子一个,没见过什么大世面……”
“两百万的银子,眉头不皱就出去了!这样的川耗子,本郡主可没见过!”
“那是生意。钱庄生意嘛,就是收放款!哪有不放款的钱庄……”
“生意?”朱凤德冷冷哼了一声,“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你们帮着湖广藩司汇兑,不知道藩库早已空空如也?夏秋两季税粮,你不知道秋粮二月才能征齐?就是我们楚府,也是等春荒过了才好派庄头下去……”
“别,郡主娘娘!”朱至瀚连忙走近长椅,低头小声道:“怕是等不到明年二月了。小侄以为,王庄庄稼一熟,赶紧收进城来,千万别耽搁!”
“有话明说,别成天架神叨叨的!”
“小侄可以悄悄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外人!好歹你我都姓朱!”
“行!”朱凤德撑起身来,伸出一根小指头,假意拉钩发誓。
“小侄有个判断,李自成拿下开封和汝宁,很可能南下湖广!”
朱至瀚没有理睬那根伸过来的细长指头,反倒在朱凤德的眼前掰起了自己指头:“七月、八月……最迟明年初,最早今年底!”
“什么你的判断,只怕是蜀府小世子的判断吧!所以蜀王府就挖了个坑,等着湖广的傻官们往里跳?你们给出去的是草纸,收回来的是军粮,傻官们还欠了你们一辈子还不清的人情和粮食。别人的算盘是横着打,你们这算盘是立着打!”
“姑奶奶冰雪聪明,果真是经商的奇才!”朱至瀚腆着脸陪笑道:“干脆你到我们总号来,当个帮办!”
“那本郡主就要听你使唤了?还有我楚府三百年的家底,也变成了你汇通钱庄的存款。对吧?”朱凤德冷笑道。
“什么你楚府我蜀府的?都是太祖爷的子孙,哪还分得清你我?再说汇通钱庄也不是蜀王府一家的钱庄。我们世子说,它是有志于‘护国安民、天下太平’者共同的钱庄,也是太祖爷子孙后代共同的钱庄!”
义正言辞一番后,朱至瀚停下来喘气。看着朱凤德依旧嘲讽的眼神,他连忙补充道:“荣王府的银子入了钱庄的股,你知道了吗?”
“知道,你们不是在成都也搞了个隆重的签约仪式嘛?就像今天上午你搞得那样,生怕朝廷不知道!‘放眼未来的全面战略协作伙伴关系’!蜀、荣二府眉来眼去,就搞了个这玩意?是个啥意思?是夫妻,是恋人,是面首,还是嬖男?”
“我的姑奶奶,想不到你知道得事情蛮多嘛!”
“那是!”朱凤德撅起小嘴洋洋得意,“楚府里的人多了,什么货色都有,不想知道也不成!”
“其实呀,荣府开始只是派了个亲戚来炒股。结果蜀地大镇反,股市停业整顿,就把荣府的银子关在了股市里。荣府没办法兑现,只好找到了世子爷。世子爷大手一挥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荣府的银子这就进了汇通钱庄!所以呀,汇通钱庄赚的钱,蜀王府有份,荣王府也有份。大家合伙求财,这就是全面战略协作伙伴关系的真谛!”
“好像是你们逼着别人入的股吧,听说还扯进了邛眉造反的事?蜀报上登了个名叫杨伸写的文章《一名老干部的忏悔》……那杨伸号称杨天官,不正是邛眉造反的头?辣椒水、老虎凳、土飞机、小爬虫、裸体舞,还加踩上一万只脚,听说你们什么手段都上了……”
“没有,绝对没有,那都是别有用心者的蓄意抹黑!”朱至瀚连忙拍着胸口向小姑娘保证,“蜀藩与荣藩,完全是你情我愿共赢共荣!签约仪式朱术桂亲自见证了,你可以问他!”
“朱术桂?辽王府还不是你们一伙的?可惜辽王府穷得叮当响,你们瞧不上,要不然也要搞个签约仪式吧!”
“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这是世子爷的话。护国安民、天下太平的伟大事业,是太祖子孙共同的事业!这也是世子爷的话。”
“你那蜀府小世子,当真以为天下人都是任他耍弄的傻瓜!”朱凤德打了个哈欠,重新慵懒地躺回了长椅。与此同时,一支手掌平摊,伸到了朱至瀚面前。
“什么?”朱至瀚盯着那只空无一物的素白小巴掌问道。
“别装傻,朱大掌柜!”
“我服了你!”朱至瀚不情愿地伸进袖口,摸出一沓银钞,放在了巴掌上。那光生生的小巴掌一接触钞票,立即像捕蝇草抓住了苍蝇,嗖地收紧了,把钞票紧紧攥在了掌心。
然而……
小姑娘砰地弹了起来,站到了长椅上。她伸长手臂,两根细葱般的指头掂着那耷薄薄的钞票,在朱至瀚的脸上甩得哗啦啦直响,嘴里尖声高叫道:
“怎么就这点!”
朱至瀚莫名其妙:“一万两本金,月息两分,半年时间,一百二十两利息,半点没错啊!”
“为什么城外金沙洲的钱庄涨到了六分利?你说!”
又被讹上了。按照蜀地巡按刘之勃的说法,这叫碰瓷。
反应过来的朱至瀚长叹一声哀求道:“姑奶奶,存银时便说好的月息两分,您还在协议上签了字摁了手印……”
“你不是承诺利息水涨船高,至少不低于外面钱庄吗?”
“本公子什么时候承诺过?”朱至瀚有点火了。
早知道这刁蛮郡主单独相召决无好事,可恨还是着了道……
“本郡主不听!不听!就是不听!”
朱凤德光着脚跳到黄鹤楼厚实的木地板上,叉着腰对朱至瀚大吼大叫:
“本郡主一点微薄的脂粉钱你也敢贪!你的良心大大地坏了!本郡主要立即进府,奏明父王,将你的汇通钱庄查封……”
“湖广官府未必就听楚王爷的!”
瞅着长椅空出来,站了半天脚疼的朱至瀚绕过叉腰耍横的小姑娘,躺在了长椅上,顺便把一只穿着黑面白底绸鞋的脚高翘到了长椅扶手上。
“本郡主的爹是楚王!藩臬都三司官员,都是我朱家的臣子!他们不听父王的……”
朱至瀚仰天闭眼,悠悠而答:
“人家可是朝廷的官,不是您楚府的官。官府封了汇通钱庄,他们的两百万不想要了?为了那马上到手的两百万,他们会与你父王拼命!
你们楚府啊,就能欺负徐长史那老实人,还能管着许广那伙没根的货!
郡主姑奶奶,求求您!您就别给楚王爷添乱了……
当然喽,您也添不了乱。这等关乎家国存亡的要事,你个未出嫁的女孩,楚王爷会听你的嘛?”
“你……你……”小郡主被朱至瀚的无赖气得语无伦次。
“你什么你?”
朱至瀚睁开眼睛,打算将反击进行到底,一举击溃朱凤德这个难缠的对手:
“姑奶奶,您乃堂堂一郡之主,好歹也是天家的血脉,怎么就学着那些流氓街皮的习气?您说说,您在楚王府,是缺了吃还是缺了穿,还是没人陪您玩?为什么老是搞讹人钱财的鬼把戏?上回,你去讹罗舅爷的火铳,可好!直到现在人家的手还是肿的!还是罗舅爷大方,不仅没跟你计较,还送你火铳一支,外搭郡马一名,包教包会……”
“一支火铳有什么用呀!闯贼来了能顶什么事?我父王母妃呢?还有那么大的楚王府,怎么办?”朱凤德跺着脚吼道,声嘶力竭。
咦?难道……
朱至瀚立即睁开眼睛坐了起来,一双泪光盈盈的水汪汪大眼睛出现在他的面前。可当这双泪眼与朱至瀚的眼睛四目相对,立即冒出了仇恨的火焰。
“还说本郡主讹人,其实最坏的就是你朱至瀚!”一双指剑直刺朱至瀚的眼睛,逼得他不得不飞速躲闪,“说!那群上书编排王国梓的书生是不是你指使的!”
朱凤德把自己骗到高楼之上,原来是要审案!
可王国梓是谁?
那群上书的书生又是谁?
他们如何编排?
鄙人是一无所知啊!
“本郡主就知道你会百般抵赖!所以本郡主也准备了手段!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来呀!”
朱凤德一声吆喝,立即敏捷地跳到了旁边。没等朱至瀚反应过来,就被楼梯口涌出来的一群太监给死死按在了长椅上。
“本郡主碰不得汇通钱庄,还不能动动你这肉体凡胎的大掌柜?”
朱凤德带着手刃仇人的快感,重新出现在朱至瀚的视野中。可在朱至瀚惊恐的眼中,那就是手提菜刀的3D天团小魔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