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地方,杜甫曾经喝过茶;
有一个地方,李白曾经搓过麻。
这个地方,就是遍布成都府大街小巷河畔街边的『露』天茶园。
『摸』底河畔,一辆简朴的布蓬马车悄然驶进了某个河边小院。
这院子夏天卖稀饭,冬天售煨汤;吃饭时是餐馆,不吃饭时便是茶园。这里毗邻河岸,视野开阔,绿波带来阵阵清风,桐叶遮出大片清凉,正好是消夏避暑的好地方。朱平槿和罗雨虹去岁夏天在这里偷偷喝过一次茶,共同感觉不错,于是朱平槿赶到福仁堂接上老婆来到了这里,算是故地重游。
园子早已清场,饭菜也是准备妥当。两口子下车坐定,熟门熟路的曹三保便开始吆喝老板上菜。
“哎呦!老身今日不知怎么撞了大运,竟然见着了世子爷和罗姑娘!”
一名脸上抹着绯红胭脂的老太婆欢笑着扑将过来,被警卫们迅速拦住,她便透过警卫的腿缝趴着向这边磕头。
“你是冯婆婆吧!”
“哎呀,世子爷果然是神仙,一猜便准!老身夫家姓冯,娘家姓李!”
罗雨虹示意老公,朱平槿便抬抬手,让她起来说话。
“孙先生以前不是租过你的房子吗?怎么了,他还欠着你的房租?”
“哎呀,世子爷和罗姑娘那是菩萨座前的金童玉女,孙先生现在跟着世子爷和罗姑娘,怎么着也是个天上的文曲星了,怎会欠老身的房租?啧啧,青娘真的是好福气,嫁了这样一位知冷知热还有大本事的先生!”
冯婆子还想说点凑趣的话,朱平槿却问起了另一件事:“孙先生一大家人,还住着你的房子吗?”
“可不是!”
说到孙家租房子这事,冯婆子高兴了,因为她正想以此来拉近与世子爷和罗姑娘的关系呢。
“他们孙家人多,共有五房。孙先生是长房独子,可他堂叔伯一大家人,几间祖上的老房子怎么够住?哎呀,都是几辈子的街坊邻居了,当年老身看着他家人挤人,挤得实在难受,就便宜租了几间房子给他们,也没收几个铜子……”
“孙先生那些堂兄弟呢?都做些什么事?”
“哎呀,孙先生那些兄弟们可没有孙先生的本事!进过学的有两个,可都没有功名!
听说二房家的老大要参加今年的蜀考,瞧他那书呆子样,估计又是名落孙山的背时命!
三房家的老二倒是从小聪明伶俐,可惜不务正业,跑到了那啥肥料公司当个经理。老身原本以为那经理好歹是个正经职业,谁知有天在街口看见他指挥个粪车满地转悠,敲锣打鼓扯着嗓子喊啥粪『尿』分离……我呸,结果是个收粪水的屎『尿』官!
倒不如四房家的那个崽子有出息。那崽子跟着商号去了一趟藏地,回来的路上不知怎地,竟然勾搭上了灌口的一位乡君(注一)。虽说是入赘进去,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了!
只有五房那两个最小的,听说到了泸州王庄做事,也不是啥大官。老身听五嫂子说,今年春节都没有回来,只是让人捎了几样东西和一封信回来……五嫂子气得翻白眼,直说要去找孙先生说道说道,那些年孙先生一家人没少在她家蹭饭……
哎呦,瞧老身这张臭嘴,给世子爷和罗姑娘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干啥!”
“那院门口的牌匾‘二马同槽’,可是孙先生的手笔?”
“可不是嘛!”
说起那个牌匾,冯婆子的一张胭脂粉脸几乎要笑烂了。
“二马同槽可不是一个冯字?难怪世子爷会瞧上孙先生,孙先生那肚子里的学问果真大得很!好些书生瞧着这个牌匾就笑,现在这院子平日里的主顾就书生最多……
他们都想沾沾孙先生的文气,可他们哪一个比得上孙先生!人说呀,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人家青娘的眼光就是跟我们不一样,如花似玉的大闺女,一眼就盯上了孙先生!
那时呀,孙先生可穷得叮当响,考了八九年也没有功名!吃了上顿没下顿,就指着书坊卖文得百十个铜子。如今孙先生可是大方得很,写了牌匾,老身想着好歹孝敬个什么润笔费。结果孙先生脸一沉,半个铜子没拿便走了……”
……
赶走了饶舌的冯婆子,世界立即清净了。
河水不急不徐缓缓流淌,将浸泡在水中的枝枝柳条拽得笔直,也把带着水腥味的阵阵凉风引来。
光滑油亮的青石桌上只有四样小菜:土豆丝、醋黄瓜、蘸茄子、腌辣椒。
朱平槿和罗雨虹没有说话,各自喝粥夹菜。『性』急的罗雨虹憋不住了,率先开了口。
“你是来请我吃饭,还是来深入基层考察干部?”
“两者兼顾。”
朱平槿已经喝完粥,放下了碗回答:
“刚刚得到的准确消息,左良玉的军队从郾城和汝宁府,也就是漯河和驻马店附近出发,向开封去了。按照历史的走向,毫无疑问左良玉败了,而且败得很惨。
除了护国军,目前大明朝只剩下三个有战斗力的军事集团:左军、秦军和关宁军。
关宁军被四阿哥钉死在山海关动弹不得,秦军在项城和襄城两败大伤元气,孙传庭还在整顿补充,短期不能出关作战。所以左良玉一败,李自成面前就敞开了。他会水淹开封,然后南下湖北,一直打过长江,最后在襄阳称王。”
“你们开了一整日的会,就是讨论这个?小红在我耳边嘀咕了一天,说宋大个会不会变心,好容易过一个端午节,也没个音信……”
朱平槿知道老婆是想替小红打听宋振宗申请结婚的事,甚至宋振宗申请与小红结婚也可能是老婆怂恿的。可这事还在研究,没有定论,所以他按照自己的惯常作风,没有轻易接招。
朱平槿继续沿着刚才的话题道: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湖北湖南被李自成张献忠占了!我要在那里占住一个根据地,然后给他一个深刻的教训,免得把好容易恢复起来的四川重新打烂!
那里缺一个牵头的监军,我准备把孙洪派过去。在我的大臣中,孙洪的政治敏锐『性』无人能比,文化斗争能力无出其右,是个主管意识形态的好手,可以在这方面带一带云哥儿。但孙洪有个很明显的缺点:为人胆小怕事,因为老婆受辱才杀了一回人。我要在战场上锻炼他一番,让他不要只当好人……”
“小云还那么小,就被你……”罗雨虹听着老公说孙洪,不满地咕哝着。突然她眼睛一眨问道:“你不放心孙洪?”
“孙洪现在管着营级干部的升迁,以后军机处的地位提升,他这个总监军便相当于降级降职了……
现在军队的规模越来越大,营级干部的任免权势必会下放。他到战区司令部当总监军,权利只会更大不会更小。
营级,那是个关键的级别。干部上了营级,部队一扩编,就成了团级、旅级……
他管下面,我们管他,这就是干部的层级管理逻辑。这与信任与否没有关系。越是信任,越要重用,越是要亲自考察。
孙洪自己的生活很简朴,从不伸手。他的一妻一妾也老实,但是他的家人……我担心可能是他的软肋,所以我要亲自来了解。
朝廷那些外派的大员,比如督师、总督、巡抚、巡按,大都带着都察院的官衔,最起码都是中纪委常委、委员的级别……哼,该拿要拿,不该拿一样拿,为了拿多拿少还要党争打架。这样腐败透顶的王朝,不亡不灭天理难容!”
“正是这样,才给了我们机会!”罗雨虹盯着朱平槿,“你是一国之主,这时候千万不能『妇』人之仁!”
“我不会手软的。权家寨之后,我脆弱的神经已经逐渐坚强了。说来也怪,死人见多了,也就不觉得恐怖了。”
说到这儿,朱平槿轻轻叹了口气:“最迟九、十月秋收结束后,我就要秘密出发到达湖南澧州,在华阳王府开设行在,就近指挥川外大军作战。把孙洪和贺有义先派过去,也有让他们替我打前站的意思……到时候,家里这一块,还是只能辛苦你了。”
“夫妻这么久,终于知道你老婆的好了!”罗雨虹扭着身子白了老公一眼,转眼便在脸上堆出了笑容。
“重庆的最后报告出来了,知道王应熊那个老贪污犯藏了多少赃款吗?”
“刘之勃、郑安民不是说……”
“他们毕竟是做官的,在钱财上不如李茂权这个师爷敏感。前些日子李茂权在审计账簿时发现,这次重庆抄家,许多人窖藏金银比例都偏大,甚至有接近一比一的。他分析原因,一是大宗生意黄金比白银更方便;二是四川本来就出产金子。天长日久,这些金子就沉淀到了那些个大贪官、大『奸』商手里(注二)……”
“一旦局势大变,金子比银子更好跑路!荆王在蕲州,留下的浮财基本上是金子!”
“你说得对!王应熊家抄出来的大都是银子,金子呢?所以李茂权以审计局的名义要求重庆方面再审。江鼎镇公报私仇,趁机对王应熙和王阳禧动了大刑。
结果叔叔没有侄儿硬气,王应熙先招了……
整整五万两黄金,全部铸成了一块块的大金砖,就砌在王家宅子后院的砖墙上!
江鼎镇道,砌进去的时间应该很久了,砖头压得很紧,表面灰浆上和砖头缝隙里全部长满了青苔。如果王应熙不招,士兵不可能发现!
这些人要钱不要命,当真是动了番歪脑筋……
我看这次是你对了,不当他们的抢劫犯,简直对不起自己的天地良心!我已经下令江鼎镇,对所有涉案人员重新审问,重点就是挖出窖藏的金子!”
“他们留着钱财,是想有朝一日用钱财打翻天印!所以这次大镇反,除了抓人,还要抄家!杀了他们的人,只是要了他们的命;收了他们的钱,就是断了他们的根!斩草不除根,那是自留后患!”
“你以前说张献忠最后抢了一亿五千万两银子,我觉得是天方夜谭痴人说梦。现在我明白了,那很有可能是真的!大明朝真的很富,也真的
很穷!就看你是谁了。朝廷、官府和百姓穷;官员、士绅和商人富。我估计,大明朝的基尼悉数肯定不会低于零点九!”
“张献忠与李自成不同。
李自成更看重军马,一遇危险,就撒银逃命。李自成更看重民心,一遇难民,就撒银招揽。
张献忠是军马要,女人要,银子也要。杀人是本能,撒银是策略。襄阳城破,张献忠便用襄王的银子和粮食大做人情,直到现在襄阳百姓还在悄悄供奉他。如果我们贸然进驻,就等于进了敌占区……
有些人以为都是流贼,便张冠李戴胡说八道(注三)。
由此想见,那就是张献忠比李自成更残暴,李自成的理想比张献忠更远大。我可能不得不调整优先等级,先从更危险的李自成开刀,顺便收拾左良玉……”
罗雨虹添油加醋说了这么多,朱平槿还是在说他的政治军事斗争。罗雨虹终于忍不住了,她瞪了朱平槿一眼,嗔怪道:“你平时不是挺聪明的吗?今天怎么不明白我说话的意思!”
“正因为我明白,所以我不想接招!”
朱平槿重重叹了口气道:“你弯来拐去说这么多,就是王应熊家都有黄金五万两,号称富甲天下的蜀王府怎么只有我爹别院里的那七千两?这不合情理嘛!对不对?不过呢,我问过曹三保,陈恩那里也曾严刑『逼』供过,家里的确没有藏着黄金,你恐怕要失望了……”
“我拿黄金,也不是用来自个穿戴。不管前世今生,自从嫁了你朱平槿,凡是贵重的首饰我就没让你买过!”
罗雨虹抖抖腕上的金钏,『摸』『摸』颈上的金链,摇摇头上的金凤,晃晃耳边的金坠,振振有词理直气壮地对朱平槿说:
“我打算在银钞的准备金中加入黄金的权重,金银比价一对十六。这样一来,我们的银钞就会更加坚挺,我们就可以发行更多的钞票,为接下来的工业革命……”
朱平槿冷笑着打断了他老婆的唠叨道:“你和我说话总是喜欢玩层层递进环环相扣!要我猜测,这批黄货可能就藏在青城山的大别墅里。不如这样吧,你悄悄写封密信给你老爸,让他有空在别墅里搜一搜。记住,千万不要明目张胆,千万不要大张旗鼓!一定要选在夜深人静或者飞沙走石之时,蒙了脸穿了夜行衣……”
“我呸!你当我们全家都是贼!”
注一:明代皇族成员中的女『性』,帝女为公主、王女为郡主,郡王女为县主,再次为郡君、县君、乡君。
注二:明亡时藩王、高官和士绅富豪窖藏的金银比例偏大,这是有历史依据的。比如张献忠洗劫楚王府,史载得“金银各五十万”。一些史家读望天书,直接下了“得银百万两”的结论。
注三:写到这儿,响木实在是忍不住了,胡『乱』吐槽几句。
1、过去几十年,个别历史学家,无视一切史料,断章取义,任意发明历史。
以明史研究为例,最典型的有两人:一是郭东风。十处打锣,九处有他。可他的东西样样都经不起细致推敲,所作所为完全是严谨治学的反面。具体的例子就不一一列举了,书友们可以自行评判;二是姚某某。在他的笔下,李自成就是某位当代革命伟人的明末版。所有关于李自成张献忠屠城、杀戮和拷掠的历史记载,统统被他踩在脚下,或者是找一万个理由为他辩解开脱。历史人物,往往是很复杂的,既不能脱离时代背景,也不能脱离他们自身的经历。李自成是如此,张献忠也是如此,脸谱化要不得。
2、最近关于彭山江口沉银的事件闹得沸沸扬扬(朱平槿之所以选在江口与牛角寨土匪决战,原因之一便是如此。猜到原因之二的书友请留言!)。江口沉银这件事根本不是秘密,老成都人祖祖辈辈都知道。除了江口沉银,还有九眼桥沉银,还有沉银数量的“万万五”。
可笑之极的是,几十年来历史学家打死不信,但农民信了。结果农民赢了,历史学家输了。
为什么?
因为历史学家(包括个别考古专家)把探雷器(金属探测器)架在铁船上来回扫河床。找了好几年,历史学家的芊芊素手都没湿过(这是文学式夸张)。
可农民没有探雷器。为了捞银子,农民们不仅在一夜间学会了游泳,而且在一夜间学会了潜水。请注意,是夜间在岷江主航道带着大号的铁锄头潜水(这不是文学式夸张)!。
3、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历史学向来是显学,文史本是一家嘛。结果几十年后,历史学被你抄我,我抄你,大家一起互相抄的历史学家们弄成了末等学科。听说在中学废除历史科的呼声已经甚嚣尘上,既然高考不考,毕业也很难找工作,那学来有个屁用!
响木衷心感谢港独台独,感谢『摸』金校尉,他们的所作所为等于是现身说法,向全社会和全民族展示了一个恐怖的可能:如果任意漠视历史、肆意歪曲历史,我们的社会将来到底会发生些什么!
再次感谢港独台独和『摸』金校尉们。没有他们,可能历史学真的要被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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