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国平的“以守为攻”的战略,与所谓的“北上”、“东进”或“南下”的三派主张都有所不同。
这既与他在保宁府锦屏门城楼上“锁境保国,以待大变”的主张一脉相承,又与当前的形势适时结合。
但舒国平所谓的“守”,绝非单纯的防守,而是进攻前的收缩,是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只要巩固了秦岭南麓与鄂西山地,消除了来自于流贼的威胁。一旦政治条件成熟,这种在北方和东方的守势就会转化为攻势。
常言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舒国平这番话,对于有些别有用心的人来说,只剩下了“天子气数已尽”六个字。同殿为臣的他们清楚,作为主管调兵的总参谋长,也作为世子傅舒文翼的嫡亲侄儿,舒国平曾经在碧峰峡提出“效忠天子”的口号,也曾经在锦屏门城楼宣布不反大明,不反天子。
舒国平一向以来的所作所为,几乎就是某些试图攀龙附凤的政治投机者的对立面。当今朝廷对于他,从可以誓死效忠的标的物,已经变成了气数已尽的未亡人。
这说明什么?
说明蜀王府一系争夺天下,已经不是遮遮掩掩的私下暗示,而是堂而皇之的公然宣示!
是故舒国平话音刚落,就有人捏住拳头虎视眈眈地盯住顾绛,看他有什么异常的反应。好在顾绛依然丑得那么专注,丑得那么讨打。
“当年高皇帝定都金陵,枫林先生(朱升)曾献策曰: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高皇帝许之,以为立国之基,遂得天下!”
按耐不住的程翔凤终于跳了出来。既然有舒国平带头,他便更近一步,赤『裸』『裸』地向朱平槿提出了帝王之策。
“夔门、秦岭,是谓高墙;
垦荒、征购,是谓广粮;
守国门而不远出,是谓缓王。
愿世子效仿高皇帝,再行枫林先生之策,弃襄阳而专守夷陵!
一旦天下大变,我护国军便以陆师北出宛,洛,以水师东下金陵。
金陵,虎踞龙盘,高皇帝所以鼎定天下之都。世子之得金陵,便可正位大宝,号令天下。承祖宗之基业,开万世之太平……
钟山,紫云萦绕,帝王之宅,焉得让之于外姓?钟山,高皇帝陵寝所在,焉得陷之于流贼东虏?世子天纵英才,深渥蜀人拥戴,又有罗姑娘从旁襄助……”
程翔凤是世子办主任,身边人的角『色』可以让他接触朱平槿甚至罗雨虹最核心的秘密。他连吹带捧,一面公开将朱平槿和他的老婆捧上了天,一面把他以及蜀地宗室比如内江王、石泉老王等人最根本的诉求悄悄镶嵌在肉麻的吹捧之中:
占据南京,取得政治上正统地位!
那时称不称帝,主动权完全掌握在朱平槿的手中;
划江而治,掌握天下的财富之地!
那时北不北伐,完全看朱平槿的心情好坏!
在程翔凤的建策中,蜀地宗室与蜀地士绅的最大利益诉求完美结合在了一起:
只要朱平槿成功晋级,他们便能水涨船高,或为一国藩主,或为开国勋贵;只要占据南京这个合法的首都,这个朱元璋起家的老巢,朱平槿便可强势摆脱“疏藩”这个不利的身份,取得对其他觊觎者无与伦比的政治优势!
不仅如此,程翔凤的建策还有深刻的经济目的。
他与洪其惠一样,都是雅州干部的代言人,也是蜀地新兴工商阶级的代言人。
随着蜀地经济版图的整合,经济藩篱的拆除,蜀地新兴工商阶级要求扩大生产,拓展市场的呼声日趋高涨。护国军兵锋所至,就是他们的生意所在。沿长江这条黄金水道,把生意做到江南富庶之地,是他们梦『迷』以求的理想。
如单就一套粗陋的打谷机和吹风机,便以重金从机器局买下二手创意的民营企业雅州雨城农机公司,在不到半年的时间内,就把生产基地由雅州一地扩展到了叙州、顺庆、重庆四地。雨城农机还打算在澧州开建第五个工厂,将“雨农牌”打谷机、吹风机的总生产能力,由千余台套的级别整整提升一个数量级。
据朱至瀚奏报,雨城农机甚至还派人到南京,准备开设一个所谓的“四鹅死”店!
由此可见,逐渐壮大起来的蜀地资本,其力量虽只是初『露』峥嵘,但已经不可轻易忽视。政治和军事决策甩开经济因素自娱自乐自嗨的时代,已经不可逆转地结束了。朱平槿选择出川路线,必须要考虑资本的流向!
……
君臣粉墨登场,共谋登天大计,没有人想到这一刻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群臣们抓住这千载难逢永载史册的历史『性』机遇,轮流发言,将自己的不知酝酿了多久的大阴谋小算盘和盘托出。
什么枫林青田,什么卧龙凤雏,统统被他们抛之脑后。
他们的建策,既有前后承接,逐次深化;又有左右碰撞,纠偏改正。
而那位端坐上头,年轻的脸庞下留了半寸黑胡子的世子爷,既像一尊菩萨,又像一座雕像,用端庄的神『色』,睿智的眼神,以及『迷』一般的思维,来迎接他臣子们的肺腑忠心。
在这个时刻,没有人注意到顾绛。他仿佛已经被人遗忘,被群臣们成功挤到了上位者看不见的角落。当然,他并没有蒸发,依然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那人便是他自己。
顾绛已经完全被这场大讨论吸引进去了。
他专心致志地倾听着众臣们的意见,同时也关注着宝台上那位年轻世子的反应。
身份的尴尬,群臣的敌意,都不能使他片刻分心。
他求知好学的大脑像一块无所不吸的大海绵,聪明异常的思维像一部疯狂运转的超级计算机。
他一面接收来自眼耳口鼻多通道的信息流,一面调动着数据库中存储的海量数据。各种各样的数据同时闯入他的大脑计算机,进行着加工,进行着汇总,进行着复杂异常的多线程运算。不知过了多久,好似当机的思维机器终于在显示终端上有了反应。
有了!
沉默许久的顾绛终于大吼一声:我明白了!
随着这声大喊,大殿里顿时鸦雀无声。众人齐齐将目光盯向了那根蟠龙金柱的背后,似刀、似剑、似毒蛇吐信。
“顾先生明白了什么,说出来大家听听。”宝台上的菩萨说话了。
“学生明白了!”顾绛大喊着从柱子后蹦出来,漏出了滑稽的形象:“那荆襄万万守不得!”
哈哈哈!
群臣哄堂大笑。
一个刻薄的声音挪喻道:吾等皆可说荆襄守不得,唯独顾先生说不得。
何也?
因为正是您顾先生建策世子,说那荆襄乃四战之地、天下之吭!
如今顾先生突然变卦,又说守不得,那岂不是把吾蜀地君臣当作峨眉山的猴耍?
若是一般人,遇到这般嘲笑,恐怕便要羞愤难当,以头触柱血溅五步了。
可惜,顾绛何许人也?
嘲笑、讽刺,在他的生命历程中,就是一道提振战斗精神的开胃小菜。他的脸皮像城墙倒拐一样厚,把所有的嘲笑与讽刺纷纷弹落。
只见顾绛大部向前数步,朝朱平槿深深一躬:
“世子,学生明白了。世子以学生之策付诸朝堂群议,正是因此策既有真知灼见,又有不识时务,故而以群臣之议为学生之策斧正!”
说完,顾绛便转过身来,向着群臣团团一躬,以示谢意。
“忠清不必多礼!”待到顾绛躬到他的推荐人吴继善面前时,吴继善一面还礼,一面大声提醒他:“世子日理万机,端午佳节亦要『操』劳国事。忠清既有所悟,还不速速奏上,也让吾等学习一番!”
哦!顾绛一拍脑门,顿时醒悟过来。世子在上面端坐这许久,定然已是憋不住了!
于是顾绛迅捷转身,对着坐北朝南的朱平槿深深一躬:
“学生敬送世子出恭!”
哈哈哈!
欢乐的笑声再次回『荡』在宽大的殿宇中。
群臣们在鄙视与憎恶之余,终于发现了顾绛的一个好处。
不久,顾绛在古怪之外又得了一个新的外号:
欢喜豆。
……
欢乐的『插』曲终于过去,顾绛终于为朱平槿和群臣们讲述了他的明白。
顾绛说,先前献贼诈取襄阳,却并不死守。在全取金帛财物之后,便毁城遁去。斯时,他还不明白献贼的用意,以为那便是流贼惯常的作风。如今他终于明白献贼毁城的意图了。
襄阳为什么不能守?
不仅因为襄阳无粮易困,更因为襄阳是引火烧身之处。
襄阳地处南阳盆地南缘,控制着汉水中下游,是连接南阳盆地和江汉平原的通道大门。此城若被敌方占领,对北至南阳、洛阳,西至郧阳、汉中,东至德安(今湖北安陆)、安徽,南至承天、荆州及整个四川、湖广都有重大威胁。
因此,任何在襄阳附近的势力,都必须攻取襄阳,才能立住脚跟。
献贼在襄阳,左良玉必然引军来攻;
左良玉在襄阳,闯贼必然引军来攻;
闯贼在襄阳,护国军早晚去攻。
总之,襄阳所谓的四战之地,既是四面出击之地,也是四面受敌之地。
占了襄阳,就是端起了一盆滚烫的油汤,既松不得,也紧不得。松了,汤盆落地,汤没了;紧了,手烫得慌,燎起泡。所以,在自己军力未迨(dai)的时候,最好不要去碰襄阳。
此外,襄阳是左良玉的大后方,如果护国军占了襄阳,就像当年刘备、诸葛亮让周瑜顶缸,周瑜又让关羽顶缸一样,白白给左良玉或湖广官府做了嫁衣裳。
以此类推,承天府和汉阳府也是不可守之地。要守,江北只能固守夷陵、荆州两城;江南可守岳阳、武昌两点。
四点全占,满盘皆活。
为什么?
因为完全控制了长江这条横贯东西的大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