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场上说得热闹,凑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主讲者不得不提高音量,以便圈子外围的人也能听真。他说起护国军的事,那就像提起了水闸,哗啦啦流个不停。不过旁听者开始兴趣盎然,后来便有些烦了。
一名听众打断了主讲者问道:“喂,你说了半天,王大牛到底是个啥子官?能管多少人啊?”
主讲者的话头被人生生打断,自然有些不满,不过他还是耐心地将所知讲了出来:
“听闻是绵潼守备团的团长!知道吗?潼,就是潼川;绵,就是绵州。一个团,管着两个州!手下好几个营头,好几千兵呢!”
“原来才几千人!那不还是与章聋子差不多嘛!”众人哄笑道。
有听众失望之余,决定篡位夺权,给大家讲一个更刺激的故事:“知道我们新场镇的余家少爷吗?他老婆本是新场一枝花,可惜晚上被官兵祸害了,后来跳了井。余家老太爷见着家里东西都被抢光,一口痰堵住喉咙,咽了气……”
谁是余家少爷不知道,新场镇在哪儿知道点,但所谓的“祸害”人人都知道。
一群爷们兴奋地叫起来,让新的主讲者详细点说。
“……余家少爷可是个才子!身上又有功名,在新场从来是说一不二的,哪里受得了这等奇耻大辱?他便卖了田土去省城告状……”
顿时就有人叫唤起来:“告什么状呀!谁不知道官官相护!进了衙门,一句话不说,先让你在钉床滚个来回!”
新主讲实际上也不知道余少爷到底有没有滚钉床,他只知道故事大致的走向:“……后来这官司打到了蜀王府那里,世子爷接了状子……”
“世子爷可是一位活菩萨!你们余少爷还不是傻瓜!”
“听说在世子爷面前,廖巡抚就是个老跟班,这下余少爷可以为他媳『妇』沉冤昭雪了……”
横七竖八的众多评论显然让主讲者有点始料未及,最后他不得不说出实情:“知道世子爷如何处置的吗?让他参加了蜀考……”
蜀考大家也知道一点,但这与打官司有什么联系?大家竖起耳朵,耐心听主讲者说出结局。
“蜀考发榜,我们余少爷高中状元……”
“哇!”一片惊呼声。
“世子爷对我们余少爷也是喜欢得紧,就派到了泸州王庄当管庄……什么是管庄,管庄就是庄头!”
怎么又扯到了庄头?
听众们开始不耐烦了,只是新主讲非常体谅他们的心情,很快就给出了答案:
“余少爷在泸州,那可是如鱼得水!怎么个如鱼得水法?
告诉你们,知道余少爷管着多少人吗?合江县方圆三百里的百姓,只知道余少爷,不知道朝廷有知县……”
从泸州扯到合江,从人多人少扯到方圆三百里,新主讲说话明显缺乏连贯『性』和逻辑『性』。可听众们都听得津津有味,谁也没有站出来指正。
“……那合江县的知县老爷,害怕我们余少爷,只好远远地躲在江边的神臂城。一点左右,身边只剩了两个人:一个小妾和一个长随。谁知有一晚,那长随竟拐了小妾跑了。那老知县这下惨了,连『尿』壶马桶也没个人倒,只好放在堂屋里发酵……”
听到这里,周围听众顿时爆发出一阵畅快的笑声,这笑声吸引了较场上更多的目光。
新主讲没想到自己一下就成了众人的焦点,被笑声一震,有点忘词了。被人一催促,慌忙中把自己的所知所想统统倒了出来:
“……想那晚,老子已经跑出去了五里,都快到河边了……结果我家那个瓜婆娘,硬生生地追来把老子揪了回去!
这下惨了,丢了多好一个差事!
若是我跟着余少爷去了泸州,凭着我俩穿开裆裤耍泥巴的交情,怎么也要弄个二管庄来当当!
瞧瞧!这下巴适了,被人抓来当个猪狗不如的小兵!也不知道会不会与王府军开战……”
新主讲痛悔不已,一帮子听众心有戚戚。
他们的亲戚朋友乡里,或许参加了王府军,或许逃到了泸州,或许与城里的官府士绅有仇,或许家里有吃不饱穿不暖的父母妻儿,或许田里有没有收割的庄稼。
他们看着自己身上的这身烂皮,体会着肚子叫唤的感觉,围着愤愤不平的战友,一股子压抑许久的愤懑突然间爆发出来:
“他妈的x!趁着张聋子不在,大家伙开城门跑吧!”
“对!老子现在一样的有刀有枪!谁他妈不开眼敢挡道,老子就送他见阎王!”
……
几乎同一时刻。
在较场营房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两个士兵模样的人正在激烈地争论。只是他们都尽量压抑情绪,不让声音过大。
“……招的牛角寨土匪,那个领头的名叫陈炬,以前是陈怀年手下大头目。在新场镇搬东西他见过我。前几日他随章聋子进城拜见徐孔徒,差一点认出我来!所以我以为,夜长梦多,干脆就在今晚发动!”
“刘局长曾有命令,不得轻举妄动!要动必须要他的手令才行……这里面有个全局概念,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全局?”
“什么叫全局我不懂,但我知道不能坐着等死!等章聋子一回邛州,陈炬土匪进城与邛州合营,那时想动也动不了!第一个死的就是我……”
“那你怎么动?杨天官家丁就有百余,州城的衙役、捕头、千户所家丁,少说还有百余。就凭我们红枪会那六十几号人,能攻下州衙和天官花园?那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总之,现在发动,我坚决不同意!”
“我们人少不错,但那是以前!这些日子会众在弟兄们中间搞宣传,已经争取了不少人站到我们这边。宣传局的材料说的好,都是受苦的穷人,更要团结起来!只要团结起来,就能打倒一切土豪劣绅!我在这里撂句话,只要红枪会扯起打倒杨天官、徐孔徒的旗帜,全营弟兄们都会跟我走……”
两人正在争论,一名少年的身影冷不丁晃过墙角,出现在他们俩面前。
“四哥,黄大哥!兄弟们炸营了!他们打开了西门,正在往城外跑!”
什么?
王四牛和黄焕大惊失『色』。
两人一瞬间都意识到,他们先前的所有想法,都落了空。
……
王四牛在飞仙关受伤后,肋下伤口一直未能彻底愈合,便回到了家乡养伤。
王家五兄弟,都是不怕天不怕地的人物,在当地很有影响力。自打跟着大人物见了世面后,在当地的名望更高。
王四牛回乡后,并没有躺倒床上。他将因各种原因没能去碧峰峡的老兄弟聚集起来,搞了一个会众组织。因为使用的兵器模仿护商队的短矛,故起名叫“红枪会”,主要的目的还是帮着穷苦的佃户与地主打擂台。
这个红枪会里最初只有十几名核心成员。雅州受伤的黄焕到来后,由于有了兵器和经费,更有了蜀世子对红枪会的暗中鼓励,红枪会很快发展到了三百余名核心成员,联系的农夫几千家。
但这个组织在去年秋收后遭到了很大的削弱,良好的发展势头戛然而止。其原因不是来自外部,而正是朱平槿两口子亲自动员部署的战略『性』移民“四川填泸州”。
到了今年春天,红枪会的规模有所恢复,但核心成员只剩下百余人。黄焕用碧峰峡的练兵法子训练会众,让他们逐渐有了些乡兵的样子。
去年底邛眉与蜀王府的矛盾公开化之后,邛州所的章宏斌就一直在抓丁扩军。红枪会的一些人也被抓了进来。
王四牛与黄焕一商量,认为这是个打入敌人内部的好机会。于是说服了另外一些会众,一起投了邛州所。黄焕还因为能使一手好短矛,被邛州所的练兵副千户卢本学看重,委了一个旗总的小官。
可最近红枪会的两名首脑人物王四牛与黄焕,在关于下一步如何行动的问题上产生了重大分歧。
王四牛认为,应该趁『乱』拿下邛州,绑了杨伸和徐孔徒去见世子,送上一份大礼;
黄焕则认为,具体行动应该与上级总体意图保持一致,更重要的是听指挥,不能擅自行动。
不过,这点分歧并没有影响到这对搭档在更多问题上的一致。如布置红枪会的骨干,采用摆龙门阵的方式与普通士卒聊天,激起他们对世子、蜀王府的好感和向往,激起他们对官府和官老爷们的仇恨,逐渐吸收积极分子壮大自己的力量等等。
两人全力以赴之下,这些日子收效颇大。但是他俩都没有意料到,形势发展会如此之快:
自己这边还在争论动与不动,那边的士兵们反倒先跑了。
怎么办?
是跟着跑,是攻打衙门,还是守城?
这个严峻而紧迫的选择立即摆在了王四牛和黄焕的面前。
除去轮流驻守四门的军队外,邛州守军剩下的部分大都驻扎在较场里。较场里的主力一跑,邛州守军就去了大半。
西门的守军也是抓来的壮丁,肯定跟着跑了。其余东、南、北三门的守军,会不会得到消息跟着跑,谁都不知道。
王四牛和黄焕很快就明白过来:邛州城的守军绝不能跑光喽!
一旦跑光,邛州城内的布防就会出现真空。那驻扎在西城外等待招安的牛角寨土匪就会乘势进城。
可想而知,以那群土匪的秉『性』,一旦进城后会出现怎样的后果!即便将来王府军重新收复邛州城,那邛州城也是一座被抢光砸烂烧成灰烬的空城!
“即便让狗官多活几天,也不能让邛州落在土匪手中!我立马去把人追回来!至少四门要守住!”王四牛高声叫道。
再坚持等待上级命令只会贻误战机。既然王四牛主动请缨守城,那黄焕也知道了自己该做什么:
“大邑护庄队距离邛州最近,可土匪营盘便扎在去大邑的官道边,绕路恐怕要花不少时辰。新津距离邛州要远些,但新津护庄队的头是我在四连的老班长,我去说服他,让他立即出兵抢占邛州!”
“你去新津可以,但怎么去?这里只有匹托粮的骡子!”王四牛不解地问道。
“不用骡马!”
黄焕自得地神秘一笑:“我是绵州人,涪江边长大的,水『性』好!腰上系个葫芦,可以从邛水一直飘到新津!这两天下雨涨水,顺着水漂比骑马更快更舒服!最多两个时辰,我就到了新津!”
两位哥哥都有大事做,自己却被忽视了。王家兄弟中最小的一位立即叫嚷起来,要求单独执行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那好,五弟,你骑骡子去名山王庄求援!四哥这里有封大哥写给娘的家信,你拿去好好揣着,证明你是王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