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王府罗姑娘热闹的小院里,突然爆发出女人们的大笑声。
这笑声翻越了高高的院墙,穿透了厚重的朱门,传进了面如春水,胯下没把,手捧拂尘老实值守在宅门口的区公公耳中。他很好奇,那老道士不知讲了个什么样的笑话,能将女人们逗成这般模样。
可是区公公不敢偷听半句。昨日世子大怒,降旨将近来很受宠的张公公打了一顿屁股,打得皮开肉绽,没有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世子“忠谨”的告诫,放在他们这些无家没后的天家奴才身上,只剩下了一样:守规矩。
小院正房的房门大开,里面的几个女人笑得是东倒西歪,花枝『乱』颤。
谭芳弯腰捧腹,面容痛苦,却没有半点声音。
吴素琪反转身子,抱着椅子背直抽搐,脸上新拭的胭脂蹭得湖蓝『色』的袖子花里胡哨。
小红半躺在窗下的长榻上,把脸躲到了罗雨虹的背后,能看见的只有一双直蹬的大脚。
房间的正主罗雨虹侧身弯腰,一只手努力撑住身体,另一支手把半张脸蒙住,整个头都搁在了坐榻的案几面上。
左通不敢在罗姑娘面前如此放肆,但也是呵呵抿笑。
房间里唯一的另类,则是一脸怒容的太平县主。她喂喂大喊两声,见控制不了局势,便恨恨站起来,欲行离开。
“不知姑娘们为何发笑?”始作俑者王道士一脸茫然。
正好太平县主走到他面前,听见此问,便狠狠一甩袖子,双手叉在了腰杆上:
“呸,你这妖道!天蓬元帅,你在骂天家是猪呢!本县主长得有那么难看吗?”
“小道何曾骂县主是……那个猪?”
“呸,还敢狡辩!天蓬元帅不是猪是什么?”
太平县主的话让房间里的笑声更大了。她愈加气愤,细指尖已经戳到了王道士的面门上,『逼』得那老道只好来回晃头,一面躲避着指尖的锋芒,一面小心辩解道:
“县主娘娘,天蓬元帅真身乃是一只金鳌,何尝变成了一头猪?”
“什么是金鳌?说不明白本县主就要让世子哥哥扒了你的皮!”
“金鳌就是海中的大龟……”
“呸,你骂本县主是乌龟王八蛋,那世子哥哥就是大乌龟,大王八蛋!当今皇上就是老乌龟,老王八蛋!本县主要让世子哥哥抽你的筋,扒你的皮,灭了你的九族……”
“县主娘娘哎,这金鳌可不是乌龟!金鳌乃是神兽,大大的神兽……”
“神兽?”
太平县主一听有意思,小屁股一撅重新坐回了板凳。
“说来听听,什么神兽?长的好不好看?若是长得难看,哼!仔细你的皮!”
“独占鳌头,此语县主一定听过!”
“听过,快往下说!”
“何谓鳌头?传闻龙生九子,九子不同。这龙的第一个孩子呀,就是鳌。此乃鳌头之来意也……”
“对呀,本县主就是龙子龙孙哩!快说快说!”
王道士终于缓了口气。可他没有时间擦一下脑门上的热汗,因为那位尊贵的县主在不停地催问他。
“传说这鳌呀,龙头、龟身、麒麟尾,住在蓬莱仙岛……”
“那天蓬元帅为什么是金鳌,而不是猪呢?”
“天蓬元帅是斗姆元君之子,怎么可能是猪呢?俗语云: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儿会打洞……”
“那斗姆元君一定是条母龙了?”
“应该是吧……小道道行不深,尚难窥透天机……”
“天蓬元帅他爹是谁?是不是也是龙?”
“这……神仙者,吞云吐雾,岂是人间凡品?天地日月,世间万物,凝聚为精气。有女误而汲之,便得贵种。故上古圣贤,皆是知其母而不知其父。比如商汤……”
太平县主问得有趣,吸引了吴素琪的注意。她的心思向来灵动,岂肯丧失这等好玩的机会,等到王道士终于自圆其说,她立即把淤积在心底很久的疑问说了出来:
“小时听『奶』妈讲山海经,说盘古开天辟地。长大了参谒道刹,道人又说玉清元始天尊为天地之祖,生于混沌之前、太无之先、元气之始,故名‘元始’。请道长为我解『惑』:难道这盘古就是元始,元始便为盘古?”
这等蒙学之问,岂能难倒我王洪王真人?
王道士信心大涨,连忙称赞吴小姐书香之后,果然是学贯古今。等到吴素琪的小胖脸绽开了桃花,他才有板有眼地回答:
盘古乃天地精华,号为元始天王。开天辟地之后,他进入天界,成为了元始天尊。所以说,他们就是同一人。
王道士讲完,见吴小姐『舔』『舔』嘴唇,眨眨眼睛又问道:
“山海经还说,女娲娘娘炼五『色』石补天,斩鳌足立四极。请问道长,这女娲娘娘是元始天尊的嫡夫人吗?还请道长为我解『惑』。”
“元始天尊配女娲娘娘?”王道士睁大了眼睛。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见着太平县主戳着利剑般的手指头扑了上来:“你刚才不是说天蓬元帅是金鳌吗?怎么又被女娲娘娘斩了脚?”
“被……斩了脚?嗨!”王道士终于忍不住挥动簇新的袍袖,把额上的热汗拭去。这件道袍,是左公公用贴己银子为他购置的,因为左公公说,罗姑娘特爱干净,可不能穿着那身破烂肮脏的粗布旧袍去见她。
“县主明鉴,此鳌非彼鳌也!龙生龙,凤生凤,天下龙子龙孙多去了。这生的多了,难免生出来几个不肖之龙。斩一位不肖者,何须大惊小怪!”
“原来如此!”太平县主顿时偃旗息鼓,怏怏退回自己的板凳,“本县主也是龙子龙孙,可差一点就被世子哥哥斩了……”
打焉了太平县主,王道士这才能腾出脑袋来,应付段位明显更高的吴小姐。
“道书有云,女娲娘娘乃伏羲之妻!道书又称,盘古为天地之精,太元玉女为天地之血。两两通气结精,精血合一而生扶桑大帝与西王母,再生天皇诸兄弟。天皇生地皇,地皇生人皇,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这便是正一道门中娶妻生子的来历吧!”吴素琪『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她谢了王道长,然后又提了个问题,把王洪给当场雷焦了。
“小女子读西游记,曾十分好奇于红孩儿一章。
何故?那红孩儿本牛魔王与铁扇公主之子,却会三味真火。而遍观全书,会三味真火者仅一人而已,孙悟空是也!
孙悟空与牛魔王原本结义兄弟,难道铁扇公主当年红杏出墙,背着牛魔王与孙悟空私会?
再者,观音菩萨收了红孩儿,竟然封他为善财童子。小女子奇了怪了,如今蜀地百姓皆知,世子为善财童子转世,罗姑娘为捧珠龙女转世,难道世子竟是孙悟空和铁扇公主之沧海遗珠乎……请道长为我解『惑』!”
这『惑』小道可解不了!王道士哀嚎数声,便要假装昏厥。
好在罗姑娘及时发话,挽救了他,挽救了今天的谈话。
“行了行了,别闹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罗雨虹抬起头来,『揉』了『揉』笑痛的脸,制止了两个女孩子无休止的胡搅蛮缠。她正了正身姿,发问道:“道长,小孩子不懂事,你莫要放在心上。方才你说世子是天枢宫贪狼星君,怎地又扯到天蓬元帅身上了?天枢大放光明,有何玄机?”
这才是今天的题眼。
王道士正了正道巾,开始为罗姑娘一一解说。
……
差不多同一时刻,盘龙池馆偏院静谧的军机值房中,居中上座的世子朱平槿也被三位军机大臣的奏请弄糊涂了。
废祀真武,改祀天蓬?
朱平槿盯着眼前三位的脸,观察细微的变化。难道他们七窍通透,这么快就洞见了本人的心意?
“此乃微臣首议!”孙洪出列奏道,“世子夜梦天蓬,高呼‘八戒’。此乃上天授意,人君不可违之!”
“臣附议!”程翔凤也出列奏道。
“舒先生呢?”
朱平槿不动声『色』地点了舒国平的名。舒门弟子,个个都是名教中人、儒门中坚。子不语怪力『乱』神,怎么他今日也参合进来了?
“臣本是不信佛道的,对于这些神仙鬼怪也无甚兴趣。只是世子在栓子山遭劫,让臣明白了一件事,故而……”
“舒先生明白了何事?今日正好有闲,不妨说得细些。”
“此议乃孙先生与程先生首倡,不如请两位先生先讲!”舒国平主动谦让道。
“也好。”
孙洪道,他有幸成为护国军的总监军,职责要求他既要关注军队的士气纪律,也要关心将士们的所思所想。
栓子山世子昏厥之后,将士们高涨的心气突然间破灭了,仿佛先前的一切努力和牺牲都化作了东流水。
孙洪坦言,将士们如此,他孙洪也是如此。
按照大明宗法律法,倘若世子不幸,接替蜀王府管府事的人只能是二王子朱平樻。可是他和将士们都知道,二王子朱平樻不可能代替世子朱平槿,把“护国安民、天下太平”的大旗继续打下去。
世子在松林山钦定罗姑娘可以统领护国军。但囿于宗法律法,军队对接受一位女主的指挥十分疑虑,况且这位女主还没有任何法定的名分。
一旦二王子登殿承运,那罗姑娘何去何从?追随罗姑娘的将士们又该何去何从?这些都是些无解的难题。
国家安危,系于一身。这句冠冕堂皇的话,背后却是“人在政举、人去政息”的残酷政治现实。所以,当世子无碍之消息传回前线时,全军一片欢腾,人人都从生不如死的颓丧中解脱出来,好似重生一般。因此孙洪认为,为了稳定军心、民心、官心,有必要采取些宗教『性』的措施。
孙洪从宗教的现实重要『性』入手。程翔凤则暗藏玄机道:
“真武帝君,北方之神,『性』嗜杀,主兵事,『色』尚黑,水德也!我大明以“明”为国号,以火德立国。朱为火『色』,朱为国姓,亦正合火德。
常言道:水火不容。祀真武,与我大明国号相冲,亦与我大明国姓相冲。
故臣以为,正因为世子头戴真武盔旗,方才有老天爷示警,应了栓子寨之厄!
废祀真武,改祀天蓬,此逢其时也!”
这两个家伙都在装模作样搞假打呢!
明明是想在政治造反和军事造反之前,先来个宗教大神造反,却将理由按在了自己昏倒一事上,还硬生生将“八姐”解释为“八戒”,都是他妈的表演系毕业的高材生!
“舒先生,你呢?”朱平槿平静地看着舒国平。他感觉,舒国平一定会说出一番不一样的话来。
“臣附议废祀真武,真心诚意;附议改祀天蓬,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果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