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迭声下令,声音大得走形。主子一只手,紧紧攥着刀柄,仿佛立即就要拔出来。这一切,让朱平槿身边随侍的张维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小太监担心主子的喉咙扯破,更担心战场的局势不利,因为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只知道刚刚还形势一片大好,转眼间便骤然紧张。
张维战战兢兢地牵着战马,夹在移动的人流中进入了第五营的空心方阵。他想请主子下马,却又不敢放肆,只好默默将马鞍边上的两支手铳取出,检查了弹『药』和火帽,递给了主子。
这两支手铳乃是火器局的最新产品,是罗姑娘来保宁时亲自送给世子的。它们无需燃烧的火绳,只需用龙头敲打安防在火门上的火帽便可击发。至于火帽为什么敲打便要发火,他一无所知。可火帽数量不多,用一次便不能再用,因此每一发都非常的珍贵。
见主子松回刀柄,接了火铳,眉头舒开,张维终于壮着胆问了主子:为什么突然变阵?
“孙子兵法:示形动敌,设伏聚歼!”朱平槿轻声回答,语气冷得像冰渣,“前面打得热闹,都是骗我的!本世子才是他们的目标!王文彪这个该死的叛贼!”
小太监不懂兵法,但懂叛贼。他还想再问,就在此时,东边半空中一支烟花轰然炸开,把隆隆的声浪传递到喧闹的人丛中。
“那是杨维栋所在方向!”
紧张得簌簌发抖的程翔凤指着半空对朱平槿大叫道,好像这样才能将他体内的恐惧『逼』走。
“杨将军的兵发现了贼人大队,正在向世子示警呢!”程翔凤侧后的李长祥哈哈大笑起来。
“世子料敌为先,真乃神人是也!学生佩服,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知何时,李长祥手中多了一把近五尺长的倭刀。刀面银白寒光闪闪,刀背起脊优雅流畅,显然是价值不菲的珍品。
但李长祥亮出宝刀,并没有给朱平槿带来好运。
随着他一声大笑,山梁下的荒草树丛中,突然冒出了许多晃动的人头。锣鼓齐鸣,满山遍野都是惊天动地的喊杀声。
方阵外的世界,好似一壶凉水,转瞬间就沸腾了。
“世子就在你们身后,与你们同生共死!无论番汉官兵,半步不得后退!”
李长祥双腿夹着他配发的杂『色』川马窜出去,像一营主将般在士兵们的身后快速巡游。他单手高擎宝刀,用洪亮坚定的声音鼓舞着士兵们:
“我光荣之护国军,力挽『乱』世,拯救苍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天佑世子!天佑大明!”
……
后勤编队本来有两个连,一个辎重连,一个医务连。
前方炮响,辎重连很快奉命前出,把随军运输的弹『药』前送补给。辎重连一走,只剩了一个孤零零的医务连。
这个医务连是临时从护国军总医院保宁府分院中抽出医士和护士组成的,本就是个大杂烩。里面有二十名医士,五十名担架兵,剩下的百人都是护士。
医士和担架兵都是男的,而护士全是女『性』。
这些女『性』大都来自于川北当地,从仪陇县撤退到新政坝以西的护国军家属最多,其次还有阆中、南部新招募的年轻女子。她们受过简单的包扎护理训练,但因参军时间短,伤兵护理任务重,都没有接受过正规的军训。
当迅速进入第五营方阵的命令传来时,医务连的很多女兵都还没有意识到局势的万分危急,依然按以前的节奏闷头小跑。然而骤然大作的军号声在她们的身前身后次第吹响,终于惊醒了她们,让她们抬起了头。
由于齐胸高的荒草遮挡了视线,近处的景物还不如远处清晰。
前军几支部队,散兵和大炮依然在开火;
呈数条平行线横向展开的警卫营,两翼正在反折下来,变成了一个钝角的拱门型;
贾登联两个营的官军,同时变阵向两侧展开,从山下的位置上看上去,就是变成了两条厚实的红黑『色』竖线。
两营中间的那些部队大都还在原地,可世子的大旗正在向山下缓缓移动,朝自己方向过来了。
这时,医务连中的大多数人终于反应过来:战场局势发生了重大变故。让他们进入第五营方阵,不是什么任务,而是逃命!这时,他们终于加快了脚步,朝前面一跌一撞地跑去,哪怕是身上出点汗也顾不得了。
太平县主的形象很是狼狈。
八瓣盔再一次不听话地消失了,捎带着头上那根可以换很多铜钱的凤翅金簪也不见了。
没了金簪的束缚,她满头柔软的青丝只好无奈地垂落下来,铺满了肩背和面颊。
她想用手指拂开遮挡视线的头发,可那沉重僵硬的铁甲衣和剧烈跳动的心脏却让她抬不起手臂来。她喊两个侍女来帮忙,可撕哑的声音在炮声隆隆的战场上仿佛一首催眠小曲。
就这样披头散发一路狂奔,她终于接近了第五营的战线。可没等她缓口气,不知哪一个不长眼的家伙从侧后方推攘了她一把,让她踉跄几步,跌入了荒草之中。
天还是蓝的,可是蓝得很灰,就像蕴积了过多的水汽一样。
太平县主仰面朝天躺在草丛中,想起逃出王府来的点点滴滴,眼泪终于不争气地大股流淌下来。这时,她面前的天空突然被一个黑乎乎的人影遮住了。那人带着满身的汗臭,向她伸来一只灰扑扑的大手。
“县主娘娘,你当真把小民吓死了!”那人粗暴地抓住太平县主的肩头,不由分说地将她拖拽起来,“快快,跑进去,跑进去就太平了!世子爷的大旗已经进去了!”
又是那个该死的朱平槿!一股邪火从太平县主的心头窜起,让她狠狠摔落了拖拽她的手臂。
“本县主说过,不准叫我县主娘娘!”
可没等到好脾气的史班长向她道歉,烟花的爆炸声、寨匪的喊杀声,已经铺天盖地传入两人的耳朵。这时,保命的本能激活了他们的肢体,一切都顾不得了。太平县主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慌忙抓住史班长的手,几乎手脚并用地冲进了方阵为他们留出的缺口。
喘息未定的太平县主几乎一抬头,就看见了红底织金蟠龙旗,以及那旗帜下挺立的身影。
……
智者千虑,必有一疏。
思维之所以产生盲区,简单来说,就是因为思维按照运动的惯『性』,一头钻进了牛角尖。
在四面合围之中,敌人大胆地利用有限的战场空间,进行孤注一掷『性』的战役『性』伏击,是朱平槿和他的将领们在战前部署时万万没有想到的。
战前俘虏招供,使朱平槿和他的将领们得到了敌方装备的准确情报。敌人大量生产松木炮,使他们愈加担心敌方的火器伏击,所以在兵力和火力配备上实行了前重后轻,以便充分发扬己方火力。
可相较于朱平槿和他的将领们,敌方的高级指挥员更为了解他的对手。王文彪的变节,让护国军的所有特点暴『露』无疑。因此敌人在防御部署上,并没有死守山寨。反而出其不意,以攻为守,将火器部队当作了诱饵,诱使护国军将最强的部队突出于队形前方,从而弱化了队形的中央和后尾,为实施战役『性』伏击创造绝好的战机。
数千人规模的战役『性』伏击,与小分队进行战术『性』伏击决然不同。
没有隐蔽『性』,就没有突然『性』。任何伏击,保证隐蔽『性』是成功的关键。
大规模的伏击需要大面积的潜伏地域,而大面积的潜伏地域则很难避免敌方的侦查。汉武帝举精兵三十万在马邑伏击匈奴,就是因为匈奴骑兵进行了宽正面的侦查『性』攻击,前哨被俘叛变,消息泄『露』,结果眼睁睁看着匈奴单于十万人马扬长而去。
高山峡谷地带,地域狭窄,地形隐蔽,消息相对不易泄漏,本是打伏击的好地方。但对方在这种地形上,警惕『性』往往很高,会以前卫或侧卫扼守要害地点,保证主力的顺利通过。
然而这次进攻,护国军的进攻轴线既非平原开阔地,也非深沟峡谷中,而是在凸起于两侧地形的山梁上。
因此朱平槿和他的将领们的思维在这里出现了两个盲区:
他们根本没有想到,敌人能够精确地判断出进攻的时间和路线,利用夜暗条件,提前下山,借助于植被地皱的遮掩,实施长时间的潜伏而不暴『露』!
他们更没有想到,敌人竟然违反兵学常识,将潜伏地点选择在山梁之下的道路两侧,以低地伏击高地!
可以想象,一旦护国军被前方交战所吸引,兵力兵器向前方聚集,敌人便从两翼突然杀出,直扑已经消弱的中军,一举击溃,虏获首脑,并将护国军拦腰斩断。
那时护国军失去指挥,军心大『乱』,数千人挤在狭窄的山梁上。前有路障和火炮,后有敌方大队的夹击,首尾难顾,进退两难。焉能不大败而归?
然而万幸的是,朱平槿和他将领们的战场直觉,挽救了这场战役,也挽救了他们自己。
贾登联是身经百战的老将,率先嗅出了战场气氛的某种不对劲。
贾登联的异常感觉提醒了朱平槿。出于稳妥起见,他决定走一步看一步,用护国军的强大实力耗死对手。
面对蒋鲁的请援,朱平槿不仅没有调兵增援前卫,反而保持并及时整理了阵形,并且将他的主要火力炮兵第二营保留在关键的位置上。直到他偶然发现预备队第五营、后勤编队以及后卫第十五营已经在狭窄的山梁上拉成了松散的一字长蛇阵,他才突然反应过来:
前方的一切都是障眼法!
火铳、松木炮、竹签、陷阱,全是为了吸引己方的注意力,让自己削弱预备队,派兵增援第一线。
那么敌人为什么要竭力在前方吸引自己的兵力呢?
在那一瞬间,朱平槿凭借他在官场多年养成的逻辑思维能力窥破了真相:
敌人的打击目标不是前军,而是自己的中军,甚至对自己本人来个斩首行动。中军一败,前卫三千人将被敌人前后夹击。
那时,敌人便有两个选择:
要么牺牲部分掩护兵力,主力从已经敞开的合围圈中突围。
要么举全军之力,彻底击败护国军,创造一个以少胜多的军事奇迹!
而要击败自己的中军,除了突如其来的伏击战之外,不可能有第二种选择。因为这种战法,决定胜负的关键因素只有一个,那就是时间!
朱平槿窥破了真相,也就决定了战场的走势。
但是决定战役最终结局的,依然是那些普通的士兵们。
他们的勇气、他们的训练、他们的装备,很快将接受最残酷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