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面前是绵山,朱平槿一定会学习晋公重耳,放一把大火,把山的所有生物烤熟烧焦。
可惜,这里是山清水秀的蜀地。要在春雨绵绵的时节点燃一座大山,没有九九八十一吨凝固汽油弹根本不成。
面对山高林密阴郁得发黑的山头,朱平槿用他的新式大号望远镜看了个头晕脑胀,也没有想出个一招秒杀的绝技来。最后,他不得不采用了贾登联和甘良臣两员沙场老将献的计策。
贾登联的计策是“咚咚咚”:简而言之是破坏生态,大规模的伐树。
贾登联道,这一招在贵州平定奢安时经常用,而且好用的很。
伐树,可以使善于山地丛林作战的敌人无处遁形;伐树,可以使山头的敌人被绵密的树杈鹿砦围困。而我方,可以在伐出的林空部署兵力,形成包围圈;伐树,还可以获得大量有用的木材,造盾车、竖木栅、削木尖、铺桥梁,甚至是钉木梯、修栈道、烤鸡翅膀,总之是用处多多,决不浪费。
不管怎么受人诟病,威权体制下的效率是高。朱平槿下决心采纳贾登联的计策,他的手下人便迅速行动起来。
斧子、木锯肯定不够,大刀、铁镐、铁铲、锄头,甚至是火『药』,一切能用的工具都阵。按照每人每天一棵树的指标考核。数日过去,栓子山周围的山脚下便被伐掉了万颗大树小树,活生生地砍出了一条数丈宽的林空带。
贾登联五十四、五十六两个营部署在这条林空带的东西两翼,如同一条粗大的绞索,对栓子山形成了严密的对内包围圈。
敌人无法下山『骚』扰,山下那条崎岖狭窄的山道立即通畅起来。大量物资源源不断运到昌镇,保证了两个团的军需用度。
甘良臣的计策也是“咚咚咚”:简而言之是疲兵计。
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每日里大鼓照旧擂几遍,让山的敌人吃不香、睡不好。
甘良臣还借鉴了护国军的传统,肉体喇叭,对着山大喊招安。封官许愿,乌纱帽不要钱。为了分化瓦解敌人,甘良臣还对着山喊话,愿意以总兵身份,亲自山谈判。
朱平槿被夜里的鼓声闹得心烦,出院来散步,正好遇到同样失眠的李长祥。李长祥是达州人,愤愤揭了甘良臣的老底。原来招安『乱』敌这一招,甘良臣早用过。
几年前,甘良臣曾亲自跑到土暴子的老巢去招安,本已经大获成功,结果被时任四川巡抚的邵捷春和廖大亨联手卖了。邵廖两人说土暴子身心狡诈,绝不可信,便将前来成都传书的土暴子信使公开处斩。噩耗传回巴山,身陷匪巢苦等消息的甘良臣做了蜡。土暴子绑架了甘良臣数月,直到莫崇领兵打过去,甘良臣才在混『乱』脱险而归。
甘良臣深恨邵捷春和廖大亨坏了好事,但却不能给组织说清楚他是如何脱险回来的,只好暗衔恨,引而不发。老狐狸廖大亨知道甘良臣乃自己宿仇,便想先下手为强,以刘镇藩取而代之。
朱平槿听闻此等官场密闻,只是哈哈大笑一回,继续床睡觉,等待下一次鼓声被闹醒。
朱平槿自己也有个计策,还是“咚咚咚”:简而言之是大炮开兮轰他娘。
新组建的炮兵第二营,装备了他老婆送到保宁府的新式七斤半人头炮。这种大炮与老炮口径一致,炮架弹『药』共用,炮身重量相差无几,但炮筒要长三寸,前后几乎一般粗细。
新炮初速更高,『射』程更远,并且更节约宝贵的火『药』。除了铸造技术的改进,新炮的主要技术秘诀是『药』室呈锥形收口。火『药』在更小的空间爆炸燃烧,能有效提高火炮的膛压,使炮弹在很短的身管获得更多能量,这对短身管的前膛炮来说意义非凡。
然而,火炮本身的改进起炮子的改进来,又是小巫见大巫。
火器局已经成功地用失蜡法开发出薄壳开花弹。球形弹体后带底凹松木弹托,以螺钉旋紧。弹体内填火『药』,顶端旋入锥形木质信管。虽然实测威力不如预期,时间引信也不精确,但开花弹爆炸弄死几个人没问题,对敌人心理影响更大。
于是,炮二营的十八门新式人头炮,每日里以大仰角往山打几发,让望远镜前的世子大爷开心一回。
不过,世子朱平槿对于这样儿戏般的炮击仍不满意。他将身兼炮一、炮二两个营长何承峻找来,当面质问他为什么不试试推进发『射』阵地,让“大炮刺刀”?
……
在咚咚咚的打闹声,时间过得飞快,预定的总攻时间很快到了。
其间栓子寨组织了百余土贼搞了一次夜袭,让杨维栋捡了个大便宜。
杨维栋所率新编护国军第五十四营在栓子山西侧山脚下的林空地带。山脚下有一条南北流向的溪谷,正好被作为林空防御圈的前沿地障。
杨维栋部采用了官军在贵州作战时的经验,每到夜间,便隔百十步燃放一堆篝火。篝火间有游动哨,防止敌人偷袭。然而这一套明哨系统只是障眼法,零星分布的暗哨及其后潜伏的大队才是真的。
最危险的地方是最危险的地方,冒险渡过溪谷进行渗透的寨匪被杨维栋抓了个现反,留下了几十具尸首,其余仓惶逃回。但此战最大的收获不是那些尸首,而是抓获了一名活口,让护国军终于大致掌握了山的敌情。
三月十三日夜,部署甫定的朱平槿沐浴更衣,早早床睡觉,为明日开始的总攻蓄养精神。
大战前夜晚是最安静的,复苏的春虫不失时机地占领了这段难得的宁静时光,让整个山谷沐浴在叽叽喳喳的呢喃。
不过好时光总是太短,卯时四刻,还在黎明前黑暗酣睡的朱平槿,被几份闯入的重要军情吵醒了。
头一份是件特大桃『色』新闻引发的动『乱』。
四川巡按刘之勃到达重庆府后不久,某日傍晚通川门附近一间客栈里,突然逃出来一名少女。那女子披头散发,身赤『裸』,下身只挂着半截被撕碎的亵裤。
女子当街痛斥巡按刘大人以问案私访为名,将民女骗到客栈,意图强『奸』。斯时客栈外正好有数百的士绅、百姓亲眼目睹,于是群情激奋之下,围攻了客栈。可始作俑者刘之勃已经从客栈跳窗逃走。事后,百余名重庆府学的诸生擂响了府、县两级衙门前的鸣冤鼓,巴县知县王锡向官刘之勃发出传票,要他到公堂对质说清楚。
刘之勃对朱平槿大喊冤枉,说这是个不折不扣的陷阱。
内江王和宋振宗则奏报,为避免事态恶化,除了将刘之勃强行保护起来外,已经下令驻扎重庆府和浮图关的护国军第十一营戒严。考虑到重庆是个大府,城内士绅的家丁护院打手不少,所以两人还以朱平槿的宝刀为令符,调动了豫西护庄总队一部进驻重庆。目前,重庆府已经锁城,城内局面得到控制,缴械关押的家丁护院打手多达千人。
三人联名奏:立即执行“大观园”计划。
第二份是贺有义的战情奏报。
贺有义道,他按旨率军隐蔽集结在赤水河游的隘口土城镇。为了不被叛夷侦知,过往商旅,甚至包括蜀王府的商队,一律扣押,押往峡谷临时居住。
静等数日后,他终于截获了一封送往成都的求救信。署遵义府事的遵义知县南直长洲人王佐圣令其子王恪(ke)飞马向省城二台三司衙门告变,极言遵义形势之危,请求速派援军。
在得知护国军大队奉命前来平叛后,喜出望外的王恪立即请求护国军进驻遵义府。王恪道,苗帅吴尚贤、龙正国率叛夷数万在城外虎视眈眈,随时可能攻城。贺有义请示下一步行动。
第三份是朱平槿意料之的大败。
兵部右侍郎、陕西总督浙江遂安人汪乔年在襄城兵败,损失秦兵数万。
随同总督大人参战的共有五位总兵:贺人龙、郑嘉栋、牛成虎、张应贵、张国钦。
贺人龙、郑嘉栋、牛成虎三位故技重施,跑了;张应贵、张国钦两位没跑,死了。襄城城破,汪乔年被俘,李自成亲自审讯后将他处死。
据说东林大佬汪乔年见了李自成,那是面不改『色』,怒声痛骂。李自成恼羞成怒,匪『性』大炙,对汪乔年先割舌、再击齿,死后还要跺成碎肉。
……
三份军报都需要及时处理。
刘之勃的鲁莽『性』子还是给他自己惹来麻烦。
江鼎镇在重庆府,是抱着银箱被捉了现形;刘之勃更惨,沾了三陪女,差一点裤裆里掉进黄泥巴——不是屎也是屎。
不过银子和女『色』都用过了,王应熊一党的下三滥招数也如此罢了。
朱平槿看清了对手的底牌,便让张维拟旨告诉内江王、刘之勃和宋振宗:在火铳大炮面前,所有的阴谋诡计都是雕虫小技!
朱平槿还令徐汉卿率领在北碚镇隐蔽待机的护国军第七团,立即进入重庆府,作为武力后盾。土司兵特别善于抢劫,进了他们的荷包别想再拿出来,因此在旨意要特别指明:抄家大观园的任务由独一营改编的第二十五营单独执行。
遵义府北依大娄山,南临贵阳,控扼天险娄山关,是四川进入贵州的门户。王佐圣此人朱平槿不了解,只知道他去年秋八月曾经伏兵隘口,一举击杀叛苗郭士、吴尚才,是位有胆有识的地方官员。王佐圣既然力邀贺有义率兵入城,想必军情如火。而贺有义之所以临敌请示,定是别有心思。
朱平槿猜想,贺有义是怕提前暴『露』了实力,吓退了围城苗民,丧失了一个全歼敌人的战机。
从军学讲,贺有义的做法不错。苗民主动出山,围攻平坝的遵义府,把后背暴『露』给了贺有义。如果让苗民逃回大山,再想歼灭他们,将会付出十倍的代价。
朱平槿决定给贺有义“相机而动”的指示,让他“临机决断”,不干涉他的指挥。
至于汪乔年襄城之败的处置,让朱平槿思量再三。
汪乔年是钱谦益的学生,正宗的东林嫡传,与廖大亨等地方党是政敌。但其义之壮烈,在近年死难的省部级高官是罕有的。在蜀地高调纪念汪乔年及一帮义的朝廷官员,既可以褒扬忠义,塑立正确的价值观,也可视为用高音喇叭对全天下有志之士喊话:忠臣义士这里来,逆臣贼子滚边去!
高调纪念汪乔年,还有一个额外的好处,那是对盘踞东南半壁江山的东林政治势力示好,为将来朱平槿顺江而下提前扫清舆论障碍,这与十万救命粮下江东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在争取“仁义”的政治大名分下功夫。
然而,“国之大者,在祀与戎”。
祭祀历来是国家的专利。没有皇帝的圣旨,理论所有的祭祀都是私祭。一旦高调纪念汪乔年,那是公开刺激崇祯和朝廷,甚至视为对皇帝和朝廷的反叛。
天『色』大亮。号声阵阵,鼓声隆隆,大军即将出征,奔赴那血与火的死亡之地。
朱平槿平复了自己起伏的心情,趁着全身披甲的时候,他指示秘书程翔凤、李长祥和太监张维,暂对全军封锁襄城之败的消息。
但是,公祭傅宗龙、汪乔年和阵亡川军将士的仪式应提前准备,报纸等舆论宣传更要提前发动。宣传口径除了继续痛批“『奸』臣误国”之外,还要带大明军队将领普遍存在的“军阀作风”,如反面典型贺人龙。
……
在春日朝阳金灿灿的光芒,蜀世子朱平槿头戴金盔,身披金甲骑着战马出现在即将出征的大军,让小小的昌镇欢呼声此起彼伏。
在欢呼声浪,朱平槿带着他的蟠龙蜀字长三角旗逐个视察今天的主要攻击部队:
警卫营,第三团第五、十五营和第十四营缩编连,第十四团第五十三、五十五营,炮二营和一营一连,工兵营一连,辎重营参战连,护国军总医院战地特遣医务连等部队。
预定派出小股部队参与两翼助攻的第十四团五十四营和五十六营,其主官杨维栋和钟启明,也不愿放弃面见世子的机会,主动站到了贾登联、谭德胜和周常忠的身边。
在出征的男人堆,女生成群的医务连自然是全军最瞩目的所在。
朱平槿在叽叽喳喳的女兵队伍,一眼瞥见了他的堂妹太平县主。
太平县主裹了一件银黑『色』的齐腰铁片半身甲,背一个大步包,肩斜跨两个鼓囔囔的救护包,八瓣盔斜搭在额头,恨不得把脸全部遮住。可惜八瓣盔挡不住她身旁的那两个花痴小侍女。那两个女孩在成百千男人火辣辣的目光,各持一副可折叠的竹竿担架,骄傲且矜持地挺起了鼓胀的胸脯。
“医务连的女兵为什么不发短刀?为什么还有人没有披甲?”朱平槿叫来战地后勤总指挥吴泰,严厉地质问道。
“短刀甲胄都发了,可这些女兵都嫌太重……”
“武器是军人的第二生命!”朱平槿不容置疑地打断了吴泰的辩解,“传旨,无论男女,全军带刀披甲。记着,今天有一场血战!”
没等吴泰答应,朱平槿的第二句吩咐接踵而至,只是要小声许多:
“找一个辎重班帮她们抬担架,班长要可靠!”
“臣明白!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