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溪河的风景美如画卷。
河水缓缓下行,两岸的绿树青丘倒映在平静的水面,把河水染得青翠如碧。觅食的白鹭轻巧地飞来,在水面拉出一道道尖锥形的白『色』激波。
可惜这样的宁静没有持续太久,四条蜈蚣战船像丑陋凶狠的入侵者,横行霸道地闯入了这片圣洁之地。
朱平槿端坐于蜈蚣船的顶层甲板,若有所思地平望前方。他座下的这条船和身后一条船,是水师新近装备的战舰,属于“蜈蚣二型”。
船型,蜈蚣二型战船摒弃了一型战船平底方首的沙船样式,船型改为了尖底尖首平甲板,吃水更深,既有福船的特征,也有广船的影子。
为方便火炮布置和火力发扬,蜈蚣二型战船首尾的甲板都很平整,没有明显的翘。与一型船相,二型船船宽和桨数不变,但明显更长,长宽变大,形成一个完美的梭子形,减小了兴波阻力。加长的船体又为增加尾炮腾出了空间。因此二型的吨位虽然大许多,但速度反而略快。
船体后部加装了一对固定木制腹鳍,明显增加了船体稳『性』和适航『性』,火炮侧向齐『射』时桨手舱舷口不会进水。
船底有了直通首尾的硬木龙骨,船体肋骨和隔舱板连接在龙骨,大幅度提高了船体的整体强度。
船体层建筑依然布置在船体部,但『操』舵室改到了桨手舱前端,视野没了阻挡。
火力,蜈蚣二型战船首尾各设一门十五斤的新式短管舰炮,单位时间投『射』重量是一型船一门七斤半舰首炮的四倍。
舰炮铜制座圈直径变大,旋转底座加装了舰炮前后移动的滑动木轨,面是支撑火炮低矮的滑车式炮架。滑车、拉绳、滑轮、齿轮组和扭索构成了简易的反后坐复位装置,利用扭索来消耗和蓄积火炮后座能量。
这些综合措施,使二型船的火力强度、覆盖范围和战术灵活度都大为增加。
然而,这两条船依旧是实验『性』质的战舰,并未大量生产。
因为在自持能力方面,蜈蚣二型与一型毫无差别。船仍然没有任何居住和生活措施,吃饭睡觉都得靠岸。船员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一个炮组。所以朱平槿看了蜈蚣二型后,根据渠江战斗的经验和于大江的建议,决定对船只推进方式进行重大改进——由划桨改为摇橹,并增加两面船帆。火力也要进一步加强,至少要达到海沧船(注一)的水平。
……
水流平缓,船行飞快。岸边出现了许多的荒田野丘,路过的几个临河小村,大都破败不堪。岸边间或出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在这支旌旗飘扬的船队面前,立即选择了遁形匿踪。
侍立在朱平槿座椅旁的贾登联,指着远处那飞快逃散的背影愤愤道:
“世子,瞧这群巴山里的刁民,好不知礼节!他们一辈子连个县官老爷都没见过的,如今世子驾临巡狩,那是他们祖宗积了八辈子的德才换来的体面,也不知道现身拜见!”
“本世子这趟苍(溪)北之行,要让那些脑壳长反骨的刁民好生见识一番:什么叫做天威赫赫!”朱平槿重重拍了拍扶手,恨恨骂道。脸一根不甚清晰的粉红『色』抓痕,在他狰狞的表情不自然地扭曲了起来。
“末将只听世子的!”贾登联连忙抓住机会表忠心,“算世子让末将杀得尸山血海,末将也不会眨眼!”
“很好!”
随着朱平槿一声清晰的肯定,十八支大桨再次离开水面,开始了新的一轮循环。
“你在铜城寨打得不错嘛!周常忠奏报,岳王庙告急,小谭急求救兵,你却出其不意,以己之长击敌之短。一个骑兵反冲击,打得梁时政措手不及!土暴子杀伤了,岳王庙也保住了。屙『尿』捏鼻子,你两头都能抓住,很不简单!”
“能抓两头”的赞扬让贾登联有点脸红。他亲率骑兵向铜城寨“c”字型山口外反击,是在瞬间做出的决定,当时根本没有细想。土贼以重兵争夺侧翼的山头,凭借二十多年的沙场经验,贾登联本能地避免了顶牛战术,选择了避实击虚。当然,这种央出击的战法也能更好地向周常忠和他背后的这位世子爷,展示贾营的战斗力,展示他贾登联的勇猛剽悍。
贾登联连忙躬身谦谢:“世子谬赞了,末将如何当得起?末将与莫崇一样,都是十八岁从小兵当起,打仗杀人那是家常便饭。铜城寨万把土贼草寇,末将还没放在眼里!”
“具体的战阵经验是兵书里很少有的。玛瑙山之役,你与莫崇在左平贼指挥下大败献贼,丰富的战阵经验起了很大的作用!前年,你俩在玛脑溪、柯家坪、腊子围、大昌、龙溪河诸役,也都打得有声有『色』嘛……
护国军里与献贼战而胜之的将领不多,你和莫崇是其之佼佼者!献贼兵临成都,你和莫崇日不离鞍、夜不卸甲,千里追袭,击破险阻,故杨督师为你和莫崇请战功十八案,这些本世子都是知道的……”
朱平槿历数贾登联过去几年的战功,把贾登联这位粗犷年汉子的眼泪都感动出来了。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却听见世子已经问起了他义兄莫崇的现状,连忙答道:
“义兄出川后,先到了夷陵,后来开到了襄樊,重归到左平贼手下,如今又开到了河南。
哎,听说河南遍地都是流贼,官军粮草接济不,兵源难以补充,所以人手越打越少,兵器越拼越烂,士气越熬越低。将官都要饿肚子,小兵能作甚?晚挺尸骂娘,白天到处去抢!
以末将陋见,自从傅大人殉国项城,原战局已经彻底坏了。再打下去,凶多吉少!
义兄信曾道,他的战马名叫一点白,离开四川时长嘶流泪,这是凶兆呀!
哎呀,义兄真是糊涂呀!倘若他把丁启睿那老王八的调兵令扔进茅房,哪里还有这等背时倒霉事……”
“贾将军、莫将军和贵州副将张登贵是义结金兰的兄弟(注二),你要经常给他们写信,告诉弟兄们你的近况。尤其记着告诫莫将军,今年他有场大难。
若朝廷令他随左平贼救援开封,切不可搏命死战。若他能从开封脱险,便找机会向长江边撤退。
陵城(注三)千万去不得,那里是死地!
若他按本世子吩咐行事,将来必得贵人相助,逢凶化吉(注四)。
还记着告诉莫将军:他在夷陵的族兄莫崇清、续弦李氏、独子莫云弟,本世子已令陈有福好生照看,不得惊扰……不要明说是本世子之言,以免书信遗失,招致朝臣诘难。要说你为他入山问前程,路遇一位神仙,那神仙便作是言!”
“世子本如神仙一般,又何必另借他人之口?末将这派亲信家将前去送信,保管万无一失!
世子点破天机救义兄一命,义兄重情之人,必对世子感恩涕零!末将这代义兄给世子磕头了!”
贾登联说着,便摘下凤翅铁盔,跪在甲板重重向朱平槿磕了几个头。
朱平槿摇摇手,让贾登联起来,又轻声长叹:“世事难料啊!人之祸福,概由天定。莫将军能否平安归来,还要看他的造化!”
“世子天生贵种,神威盖世。有世子神光庇佑,义兄必能平安归来,为世子效犬马之劳!”
“好!张维,赐座,赐茶!贾将军,旅途无聊,你来为本世子讲讲当年贵州、遵义之战。听说当年你们几兄弟都是傅宗龙、刘镇藩和方国安的老部下?方国安当了总兵,你们俩怎地还是参将?你和莫崇怎么调到的四川?张登贵、张正乾两兄弟为什么又留在了贵州?你的两个儿子贾瑛、贾隽(jun),听说本世子还年长些。怎么样,如杨璟新一般放在警卫营历练些时候,将来放出去独当一面,本世子又得几员大将……”
……
贾登联能坐在世子身边单独说话,那是他长期努力争取而来的。
铜城寨战役胜利后,贾营折损了一半多的兵马,无力再战,便撤到了碑院寺修整。
修整期间,贾登联应邀参观了盐井。见着那些高大的井架,见着那些白『色』的盐堆,贾登联好像顿悟了一般,带着军杨维栋跑到了保宁府,把营一应事务都丢给了都司谭得胜。
在保宁府,贾登联彻底放下身段,谦卑地投书拜见世子,到处送礼拉关系,表明自己跟着蜀王府一条道走到黑的决心。世子起初没有招见他,只是让太监传话,让他静候佳音。可不久后,总参和总监两部主官舒国平和孙洪便送来帖子,请他过府叙话。
面对这位积极靠拢组织的楚军将领,舒国平和孙洪给贾登联交了底。
舒先生道,贾营将被改编为护国军一个团级单位,改编完成,便坐船跟随世子到重庆执行任务。重庆事了后,该团会调至归州、巴东、兴山诸地布防,听从夷陵的陈有福统一指挥。武器装备,部队编成,薪饷待遇,贾营与护国军一视同仁。但因时间不够,诸多军资要到重庆或者归州后再行发放。
孙先生道,贾营新任团监军是荣县令秦民汤。荣县和富顺将来会合并为自贡州,罗姑娘曾有意让秦民汤出任这个知州。但秦民汤书世子,称自己一书生尔,与国无功,与民无德,功德俱不配位,愿为世子护国安民大业之马前卒。
世子很欣赏这名年轻的汉阳知县,便将正在松林山学习的秦民汤派来与贾登联搭档,希望他们两个楚人能同舟共济。周常忠虽一衙役出身,但他在铜城寨积极参战,打得勇敢顽强,故被总监军部推荐为团副监军兼任营长,继续留在贾营。
两位先生还道,贾登联作为贾营主将,有什么问题和困难,他们都可以代呈世子。
舒国平和孙洪一讲明,贾登联便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并当即表态,世子如此信重将士们,他贾登联愿从此为世子马首是瞻。
听闻此言,舒国平和孙洪当然很高兴,还拉着王昆山破例请他喝了一顿小酒,让贾登联面子十足。
……
在川楚军原有四大支,方国安回楚了,张奏凯废了,莫崇调了,贾登联是唯一的硕果。
贾登联之所以如此爽快答应整编后离川入楚,是因为他清楚,川北大胜后,四川的剿贼战争已近尾声。下一步,护国军要么北进汉、兴安,盯住闯献老巢;要么东出三峡,进窥原南直;要么南下贵州,平定苗蛮。
作为在川楚军,贾营回乡作战乃是名正言顺,朝廷不会干涉,地方无由拒绝,所以派回荆楚既是最可能的,也是最好的去向。
荆楚乃四战之地,也是献贼入川必经之道。占据归州巴东,便是守住了夷陵之后的第二道三峡防线。若有朝一日真的天下大变,世子一声令下,他能作为世子争夺天下的先锋官,出巫山入平原去谋取自己一生的功名利禄。
跟随世子到重庆,贾登联还有一些别样的想法:王应熊身为致仕辅相,在重庆府只手遮天,民怨极大。世子令他领兵同去,会不会让他用王应熊的人头递交投名状?
不管怎样,当日酒楼出来,贾登联立即赶回客栈,命令杨维栋提前返回碑院寺传达他的命令:
所部按护国军编制暂改为四个营又一个骑兵连、一个辎重连,都司谭得胜暂为副团长兼一营长,守备杨维栋暂为团参谋长兼二营长,周常忠暂为团副监军兼三营长,家丁千总钟启明暂为四营长。在秦监军到任之前,由谭得胜、周常忠、杨维栋三人主持改编。各营番号和主官,等世子的正式改编旨意和任职旨意下达后再公布。
昨日朝会结束,贾登联很快便拿到了令旨。这些令旨分明早已提前誊好,等世子首肯用印了。令旨内容与舒、孙两先生的提前吹风分毫不差,提前做好准备的新编护国军第十四团将于明日离开碑院寺,在新政坝集结。而贾登联也将直接赶到新政坝,与自己的团汇合。后日率部登船,在重庆浮图关登陆。
然而计划没有变化快。
昨晚半夜,这一切都改变了。
正在阆城某个温柔乡里过夜的贾登联突然被一名传旨的太监唤醒。
世子直接下令护国军第十四团各营,限六日内在巴州三庙驿集结,准备参加苍(溪)北围剿作战。而贾登联本人,则应于第二日辰时前到世子行在候旨随侍。
面对惊诧莫名的贾登联,那名小太监也不清楚更多的情况,只是说苍北前线发生了重大变故,世子极为震怒,准备领兵亲征。而十四团,是世子亲征的主力之一。
注一:海沧船,又叫冬船,即四号福船,大约五百料。史载主要武器是四门千斤弗朗机。
注二:历史莫崇与张登贵联手在贵州抗清抗贼多年,大事已去后才投降。张登贵、张正乾兄弟的墓在龙水,莫崇的墓在瓮安。他们少小离家参军,一起在那里战斗,一起在那里成长,最后又一起长眠在那里。他们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为后人留下了一份『乱』世战友间的真情。
注三:陵城,指承天府,今湖北钟祥市。史载,李自成攻下承天府后,曾经下令焚毁明显陵。响木与友人曾亲自踏勘陵区(商业化复建之前)。其火焚斧斫指之痕迹历历在目;其破坏之彻底,触目惊心。足可见农民军对明皇室仇恨之深。
注四:莫崇的自传《效籧(qu)录》,详细记录了他听从张道人的告诫,将家眷留在夷陵之事,他的家眷因此逃过了朱仙镇之败。但世事无常、命运残酷。夷陵陷落后,他的续弦李氏和独子都惨死于『乱』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