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霞退去,暖阳东升。颓败的寿王府重新焕发出生机。
己时时分,石泉郡王朱宣堄、内江郡王朱至沂、四川巡抚廖大亨、巡按刘之勃、藩司参政兼川西守道陈奇赤、川北守道龙文光、四川兵备副使马乾、成都府同知署巡盐御史方尧相、成都通判吴继善、上巡道葛奇祚、泸州判官署保宁通判高登泰,川北总兵甘良臣、副将张奏凯、参将贾登联、都司罗大爵等蜀地宗亲文武,蜀王府右长史兼政务司总理郑安民、蜀王府文案兼副总理李崇文、洪其惠,蜀王府文案兼世子办公厅主任程翔凤、护国军总参谋长舒国平、护国军总监军孙洪、护国军后勤部长王昆山、第一副部长吴泰、泸州卫指挥兼护国军重庆军区司令宋振宗、新任护国军第七团团长徐汉卿等蜀王府官员及护国军大将,按文武品级待遇分作两班,带着兴奋、期许、激愤或者不安的神情,列队云集于寿王府承运殿平台上,等待从公开场合消失了十余天的蜀世子朱平槿出现。
宗亲大臣们都知道,今天的朝会不过是个形式。
在为期整整二十天的重臣会议上,所有的议题全都被放在了桌面上进行反复讨论、争论甚至拍桌子摔杯子。在这期间,世子和罗姑娘不断地通过办公厅,掌握着会议的进程,控制着会议的方向。
现在,所有的结论都形成了奏疏,就等着世子令旨一下,便立即在四川全面推开。至于朝廷,该奏的当然要奏,但现在形势紧急,等不了圣旨到来了,只好先斩后奏。
一阵高亢的军号后,仪仗出现。朱平槿和罗雨虹华服盛装,高据平台的御座上。众人朝拜,四拜礼毕,右佥都御史、四川巡抚廖大亨趋步上前,代表众臣上奏道:
太祖高皇帝留《皇明祖训》告诫后世子孙,令险要藩国“遇有紧急,其守镇兵、护卫兵并从藩王调遣。”
四川地处西南边陲,朝廷大军鞭长莫及。如今川内流贼土寇横行无忌,正是国家危急存亡之时,因此他代表四川官员,请求朱平槿担负起祖宗赋予的职责,名正言顺地以管府事蜀世子的名义统领四川境内的所有武装力量。
廖大亨上奏毕,蜀王府右长史郑安民立即出列论证道:
听闻开封被围之时,正是周王甲胄戎马,坐镇城垣,统一指挥全城军民,这才两次打退了闯贼的进攻。如果周王“顾忌小人『奸』臣之言,畏手畏脚,则汴京必破!”因此他请求朱平槿不必担心朝廷那班『奸』臣庸臣的呱噪,只管“大胆去做!”
郑安民还道,如果朝廷中有『奸』臣拿藩王典兵之事陷害蜀世子,他就要依照《皇明祖训》,履行藩国之相的权利,与护卫一起移文京师五军都督府索取『奸』臣,并以违背祖制之罪族诛之!
郑安民话音未落,早有一人快步出列上奏,正是四川巡按刘之勃。
刘之勃大声道,去年瘟疫爆发时他到任蜀地,一年来耳闻目睹,饱受刺激。现在他终于明白,天下之事崩坏到如今地步,除了『奸』臣盈朝之外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由于大明的后世子孙,违背了太祖高皇帝“一字不可改易”的祖训,剥夺了各地藩王典兵守土之权。
刘之勃认为,不仅要在蜀地率先恢复大明祖制,而且要在全国范围内推广。为此他已经联络了上巡道御史葛奇祚,联名向皇帝上书,准许各地藩王典兵守土。藩王典兵守土,保国保家保身,一定会取得实效。
刘之勃道,如今朝政被一群 『奸』臣庸臣把持,这封奏疏上达天听,一定会在朝廷中掀起轩然大波,因此他两人已经做好了为国杀身成仁的决心,请蜀世子殿下成全他们的一生清名!
……
今日朝会预定的剧情是廖、郑二人发言,众臣齐声赞和,然后朱平槿推辞再三,坚辞不受,最后的压轴戏由积极要求加入组织的贾登联出场表演。
如果在场重臣的意见一致,贾登联就会拔剑自刎,以死相『逼』朱平槿;
如果有人冒杂音,贾登联就要跳上御台,把涂了银粉的木剑对准朱平槿,仍是以死相『逼』,造成朱平槿被群臣『逼』迫的假象。
对于有幸担当这个光荣而艰巨的角『色』,昨晚贾登联激动得语无伦次,最后终于在中军杨维栋的提醒下,向奉旨而来的廖大亨来了一句不伦不类的名言:“留取丹青照汗青”!
刘之勃不按套路出牌,不仅打『乱』了剧情安排,抢了贾登联的戏份,并像是『逼』迫众人联名上书一般。
廖、郑二人不知道刘之勃的上奏是否为朱平槿临时起意安排,一时傻眼。
朱平槿也傻眼了。
朱平槿根本不可能同意刘之勃的提议。朱元璋的祖训是绝对刚『性』的,如何用绝对刚『性』的规定去适应不断变化的当前形势?不可能!
让藩王们都来领兵,更不是朱平槿想要的结果。
以史为鉴。西晋末年的八王之『乱』,就是因为各地藩王握有兵权。朱平槿只想利用他老祖宗的政治遗产,却不愿这把双刃剑伤了自己。
但刘之勃如果上书,又对朱平槿有莫大的好处。因为他指责朱元璋之后的子孙违背祖制,就等于公开指控朱棣及其子孙的皇位都是不合法的。这种指控,比海瑞上书大骂嘉靖皇帝荒『淫』无耻要严重得多!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朱平槿心中做出了决定。他看着刘之勃和葛奇祚顿首拜伏,暗骂了一声,微笑之中紧闭双唇,坚决不表态。
世子不开口,抚台、长史也不开口,其他的官员发现情况有异,顿时全场寂静,陷入了尴尬。好在石泉老王朱宣堄斗争经验丰富,及时出来救场。
他先把龙头拐杖杵得砰砰作响,成功转移了全体人员的注意力。然后夸张地将拐杖一扔,跪在了朱平槿的脚下,声情并茂地恳请朱平槿看在祖宗社稷和万民百姓的份上,勇敢地出来领导他们应对危局。众人一看,连忙跟着跪了,大呼蜀世子典兵。
戏份上演到这个地步,朱平槿只好站起来说了几句。
他先是高度赞扬了刘之勃与葛奇祚忠心可嘉,随后话锋一转,告诫他切不可意气用事,凡事当从长计议。眼见刘之勃爬起来急欲争辩,朱平槿立即将话题转移到了众臣关心的典兵之权上。
朱平槿声『色』俱厉地痛斥众臣,说朝廷宗蕃条例严禁藩王领兵,说自己的年少不更事,说四川的局势太复杂,甚至骂众臣是想害死他,让献王爷断嗣!
自然,众臣坚决再请,朱平槿坚决再拒绝;众臣坚决三请,朱平槿也不再客气了。于是朱平槿的老祖宗又被抬了出来,外加一本发黄的小册子《皇明祖训》。
鼓乐齐鸣,朱平槿和罗雨虹领着宗室官员叩拜。从此,四川境内所有武装力量的领导权,从官府转移到了蜀世子朱平槿。
仪式结束,众人各自归位。廖大亨连忙抓紧时间上了今天第一道有实质内容的奏本:《奉旨平贼『荡』寇除弊振军疏》。
此疏名字虽长,但主题只有一个,即通过四川的军事体制改革和军事资源整合,构建一支主宰天下的强大的军事力量。
……
战争时期,军事永远是第一位的。所有的内政外交政策,都要服务于军事斗争这个大局;也只能通过军事较量的结果,才能评判内政外交政策的成功与否。
四川军事体制改革和军事资源的彻底整合,已经酝酿了很长的时间。其借口,明面上是“御敌于国门之外”,暗地里是“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
朱平槿原来的计划,是利用他在渠江右岸战役的全胜战绩,去说服四川威望最高的军事领袖、大明朝的巾帼英雄秦良玉。待老太太明确表态支持,他再利用廖大亨巡抚四川的权利,威胁、分化、拉拢重量级的川军将领,最后不『露』声『色』『奸』计得逞。
然而,王朝阳在保宁府的兵变,土暴子不失时机地趁火打劫,不仅打『乱』了朱平槿按部就班的时间表,而且还给朱平槿一个极为明确的警示:
时间,并不在他这一边!
朱平槿必须在进行川北剿匪的同时,完成四川军事力量整合的大任务,也就是说,要边打边改。最迟在崇祯十五年中,彻底平定四川的内部敌人。然后腾出手来,把兵力转用到闯献或崇祯那边。
可在保宁会议的初期,朱平槿和廖大亨的努力引起了一场风波。
最坚决的反对者刘之勃认为:军队,是国家重器;文武分野,是朝廷典章。护国军虽然战功彪炳,但它不是朝廷的经制之军。要改革,要整合,只能将护国军整合到官军中,而不能反过来将官军整合到护国军中。
刘之勃这一主张,并无反对朱平槿典兵的意思,其本意是让护国军在形式上穿上朝廷经制之军的黄马褂,是不愿与朝廷翻脸,是不愿背上叛逆的罪名,同时也有整合护国军粮饷的考虑。
朱平槿权衡再三,忍下了处置刘之勃的冲动。作为对刘之勃提议的反击,他将署四川兵备副使马乾从巴州招到保宁参会。
果然,刘之勃的主张遭到了马乾的猛烈抨击。
马乾激动地向刘之勃和其他与会者描述了渔溪大战的情况。大战前,他和监纪同知杨名时都承诺,渔溪一役后,将士们可以自由选择加入护国军。
将士们为什么要求加入护国军呢?因为护国军分田又分地;兵饷十足发放;无论生死,家人皆有所养。
马乾明确指出,正是因为有了这个承诺,张营将士们才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巨大战斗力,才能在数倍之敌的围攻下坚持不退。因为将士们不是为朝廷而战,而是为自己和家人的生存而战!
马乾道,没有这个承诺,张部早就溃散了,渔溪大捷根本不可能出现。将士们之所以在战后围攻主将张奏凯,就是因为张奏凯下达了火烧渔溪镇的命令。将士们以为这把火烧死了给他们承诺的自己和杨大人,所以群情激奋之下,做出了不理智的举动。
马乾严厉警告与会者,若将护国军全部改组为官军,一旦将士们不理解,不仅官军很可能哗变,重蹈保宁兵变的覆辙,而且护国军也会军心浮动,造成前线战事的被动。孰轻孰重,诸公慎思之!
渔溪大捷的生动事例与马乾的严厉警告,让大部分动摇者清醒过来,廖大亨和郑安民一方立即占了上风。
喜剧的是,结束这场争论的人不是蜀世子朱平槿,而是崇祯皇帝朱由检。有了皇帝众建护国军的圣旨,有了当朝首辅周延儒护国军不拘兵额、多多益善的私信,一场关于军队发展方向的大争论终于有了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