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灵池边,杨柳枝下。石泉老王杵着拐杖,把他不请自来跑到保宁府来真实目的抖落出来。
“听说世子媳『妇』曾问郑长史,四川走出过帝王没有。郑长史答,绝无先例!世子,你可知是何缘故?”
老婆的大嘴巴在宗室里已经声名远扬了。
这不是好事!朱平槿心想,摇摇头。
“哎呀,你年轻,不知道也不奇怪!”牌桌上占了便宜,石泉老王又开始占年龄的便宜。
朱平槿心想,今日石泉老王表现如此奇怪,莫不是要与本世子讨论何日造反?
“世子呀,你看这蟠龙山,像个什么?”
“以山形取名,自然就像一条蟠龙!”
“不错!”
石泉老王一脸严肃,让朱平槿重新认识了他。
“如果有人锯断山脉,那就断了我蜀地龙脉!蜀地千年不出帝王,便是为此!”
“什么?”朱平槿惊问道,“当真如此?”
“自然是真的!此等罪魁祸首,便是妖道袁天罡!”
……
袁天罡,在朱平槿的印象中,是个亦神亦鬼、半人半仙的人物。
传说袁天罡是隋末唐初成都府人,天文地理、风水堪舆、星相面相,无一不通。
最着名的故事之一,是说袁天罡给少年武则天相面。他见着男扮女装的武则天便大吃一惊,连道此子若是女儿,必为“天下之主”;
最着名的故事之二,叫做“金针穿钱眼”。讲的是袁天罡为自己寻找墓地,走遍天下,结果走到了阆中西南不远处的天宫院。他便在此地埋下了一枚铜钱作记号。
不久后,另一位风水大师李淳风也因为寻找墓地来到了此地,又在此地『插』下了一根金针,留作记号。后来两人碰头一交流,发现竟然选中了同一块地方。双方争执不下中,两人挖出了各自的记号,赫然发现金针穿进了铜钱眼中。于是两人只好各自后退五里,另选墓地。
若袁天罡只是一个天文学家、地理学家或是风水大师,也就罢了,最多不过是给后人留下一些有趣的谈资。然而袁天罡还是一个热衷于未来学研究的大家,这就触动了政治的红线。
袁天罡与李淳风合着的《推 背图》,预言了每一个王朝的动『乱』、灾祸和宿命,成为了统治者内心的梦魇。因此,此书被历朝历代列为禁书,即便在朱平槿的前世也一样。任何谈论袁天罡和他的书的言论,都可能被外界理解为不臣之心。因此,袁天罡在世人的眼中,越发神秘莫测起来。
可是,近期成都府又出现了一些预言未来的小册子。这些小册子的作者,由禁忌中的袁天罡,变成了明初的开国功臣刘基,什么《烧饼歌》,什么《透天玄机》,什么《刘伯温金陵塔碑文》拓片,尽是一些乌七杂八的东西。
不用多说,一定是有人想,既然不能落名袁天罡,那刘伯温总可以吧?于是托名刘基,散布一些神秘主义的言论,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
难道这股风『潮』已经席卷了蜀地宗室,连石泉老王这位彻头彻尾的拜金主义者也被套了进去?
朱平槿眉头一皱,感觉到此事背后的复杂『性』。
“……大小蟠龙山如蛟龙盘绕,凤凰山高举凤头,张开双翅,若揽若抱。蟠龙凤凰,成龙凤之势,有天子之气。故此妖道袁天罡便命人将大小蟠龙山结合之处砍断,以破龙脉!砍断之处,留下一处‘锯山垭’。从此龙脉一断,我蜀地便永无天子之出!以老朽所见,当……”
“不忙!”朱平槿微笑起来。他指了个视野开阔的池边亭子道,不如改到那里去谈。
世子如是安排,必是怕人窃听,也说明他对此事的重视。
石泉老王跺跺龙头拐杖,高兴地跟去了。
……
一根细而坚硬的斑竹做的长烟杆,两头套着精铜打造的烟嘴和烟斗。烟杆上刷了厚厚一层朱漆,用刻刀在朱漆上雕出了细密的龙纹,填以金丝,抛光后再上清漆。
金朱交袭,润透似玉。中国古代的工匠,已经把手上的功夫玩到了极致。朱平槿把玩了片刻长烟杆,并没有什么表示,只是默默地将冒着烟的烟杆还给了石泉老王。
世子没有看上手里的玩意儿,石泉老王只好重新接了过来,吧嗒抽上一口,继续给朱平槿灌『迷』魂汤:
“世子您想啊,当下是个什么局面,天下大『乱』哩!
老朽听到街面的传言,说闯贼的祖坟都被汪乔年掘了。他一个草莽流寇,瞎了一支眼,哪有什么坐金銮殿的命?闯贼怕天下人不跟他,只好找了个什么江湖异人宋矮子当军师,搞了个谶语,叫什么‘十八子主神器’!
世子呀,命这东西,有没有真不好说!说没有吧,为什么百姓生下来就是百姓,而您生下来就是一国储君?说有吧,有些人生来贫穷,中年却大富大贵;有些人生来富贵,却一辈子命犯桃花……
总之喽,皇帝百姓都信,我们也跟着信,总没错!以老朽所见,找个理由将锯山垭填上了,说不定将来……”
“填什么填!为什么要填!”朱平槿突然粗暴地打断了石泉老王,“填了锯山垭,不是告诉京师里的皇帝:蜀藩马上要谋反!”
完了,拍马屁拍到了马脚!
石泉老王长烟杆一抖,差点抖落地上。
“老朽本意,还是为了世子您……也是为了我蜀藩这万把宗室!”石泉老王努力地挤着泪腺,希望能及时挤出几滴泪花。只可惜他人老了,下面不行,上面也不行。
“本世子与蜀藩宗室自然是荣辱一体、休戚与共。早年华阳悼隐王忤逆,被发配到澧州反省,转眼已经三百年。如今蜀藩宗室中有人正在步华阳悼隐王之后尘,在巴巴地做白日梦呢!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有些人忘了,就要亡宗灭族!”
华阳悼隐王就是献王朱椿的忤逆之子朱悦燿。朱平槿突如其来的声『色』俱厉,吓得石泉老王脸『色』惨白。他终于坐不住了,一骨碌就从椅子上滑倒地上,对着朱平槿就叩了一个头:
“老朽所言,句句真心,绝不敢做白日梦!”
“老王说到哪里去了?”朱平槿连忙将老人家扶了起来,还帮他把缂丝团龙袍上沾的灰尘拍掉。
“世子您刚才不是在说老朽?”石泉老王回过神来。
“本世子说的是德阳逆贼!”朱平槿咬牙切齿,“本世子把他放出来,好吃好喝……本指望他感恩戴德、痛改前非!谁知他……竟然与邛眉的徐孔徒和李传第眉来眼去!”
一听是德阳废王朱至浚,石泉老王顿时大松一口气,
“朱至浚那个全身长疮四体流脓的混球啊!朱至浚本来就是个镇国将军的爵位,嘉靖四十四年才靠着奉祀的由头爬上来的。既然他不知悔改,世子只需一道旨意,便……”
说到这里,石泉老王突然明白了朱平槿对他发火的原因:蜀藩并非铁板一块,如果此事被有心人利用,那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现如今蜀藩里自己是宗正,又是辈分最高的郡王,这些得罪人的事应该自己来出头!
“本王即刻奉表参劾朱至浚!至于罪名嘛……”
“谋反!”
那就是滔天巨案的架势了。石泉老王心中一沉,却不再开口,只是深深一辑。
“这事太大,老王你先耐心等着。谁也不要说!引蛇出洞知道吗?到时候一网打尽!”
“臣遵旨!”
“还有一件事:你石泉、内江两王府合伙搞的石灰窑子赚钱不少嘛!”
世子突然笑了起来,让石泉老王放下了心中的石头。他知道,自己心想的事情成了。
“石灰,作为建筑工程基础原料,用途很大。道路、场平、防疫、房屋等等都要用。不过这东西死沉,见不得水,运输也麻烦。四川到处都有石灰石,煤炭也不缺,所以呀,最好每县建上一两个,就近生产!”
幸福来得太快。
石泉老王尚未谢恩,世子朱平槿又说了:
“本世子与罗姑娘议过了,四川道路局的格局太小,资金不足,要增资扩股,重新整合为四川建工局。道路,桥梁、房屋、码头、兵营、河道,对了还有建筑材料,包括水泥、砖瓦、石灰、砂石、钢材、竹木……
四川发展局和四川垦荒局各以银钞和土地入股四川建工局,汇通钱庄以银钞入股,蜀王府则以人力入股。以后这四川建工局要公开挂牌上市,让百姓都能共享红利,免得那些心怀叵测之人攻讦我们朱家独享天下之利……
你石泉、内江两府若是有意,可将石灰窑子作价入股,作为四川建工局之发起人股东!”
朱平槿说上一句,石泉老王的眼睛亮上一点;当朱平槿说到水泥,石泉老王已经眼睛大亮。
石灰销量高,但是没什么技术门槛,开山起炉即可。去年疫情之后,各地士绅都在投资石灰,导致利润越来越薄。水泥是新产品,军队要用,民间也要用,发展空间大得多。石泉老王这次厚着脸皮跑到保宁府,锯龙垭的事情只是卖个乖,拿到水泥生产的特许才是真的。
不过石泉老王没有想到世子的气魄如此之大,一下搞了个四川建工局。如此一来,这便是千万两银子的生意!若是护国军打出川外,那就是万万两!
石泉老王的心怦怦『乱』跳,他知道,他还必须做点什么才能确保自己的股份:
“老朽石泉一支,子孙繁衍,已逾千人。世子呀,您知道,这些娃娃无事就要生非!老朽不好管呀,不如老朽把他们……”
“交给本世子来管!护国军有铁的纪律!任他是谁,只要进了护国军,就算是顽石也要融化!犯了纪律,当罚则罚,当杀则杀!俸禄本世子也不会少他们的!不过老王呀,我们先说好,到时你莫要心痛后悔哟!”
“好好!世子说怎么办就怎么办!老朽都舍得!”
“不过呢,天生我材必有用,也不需要都进护国军。本世子看,小太平到军医院见见血就很好!内江王府的那个老十五,到了纺织局,专搞『妇』女工作,也是人尽其用,干得不错嘛!”
“是是!世子想的就是周到!”
这时,朱平槿已经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十丈外站岗的刘维明身上。他招招手,让刘维明赶快过来。
“第一座养猪场开建之所,本世子已经想好了!”朱平槿大声宣布,“就在锯山垭!”
“不知这锯山垭在哪儿?”刘维明小心地问道。饶是他打遍川北,这川北重镇阆中城也是头一回来。
“不远,就在前面大、小蟠龙山中间!”朱平槿笑道。
“锯山垭建座养猪场?”
石泉老王被朱平槿突如其来的决定噎住了,可是他转眼就明白过来。
“好!妙!”石泉老王激动地将龙头拐杖敲得地面砰砰作响,“这等利国利民之好事,老朽捐五百……不,一千两银子!蜀藩各郡王府,每府捐银一千两!不捐银,以后莫有猪肉吃!”
“对!让他们顿顿吃素,省得吃了肉还挑三拣四!”朱平槿笑道。
……
精致小巧的行在别院就在前方。
刘维明和卫士们默默跟着朱平槿和石泉老王向行在别院走去,心想事成却并没有让他欣喜若狂。
世子一盘血战输了三四十个银元,可一刻钟后他就收回了十几个一千两,而且是别人主动送来。难怪自己饿了一辈子饭,造反也没有解决吃饭问题!
刘维明痛切地想,这就是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