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来越大。水珠砸在马车的顶棚上,发出砰砰的响声。很快,这响声就连在了一起,变成哗哗的一片。
朱平槿仰头闭上眼睛,避开了老婆的眼神。
借着雨声的掩护,他哼哼道:“哪有?怎么会?”
“哼!你可以骗骗外人,但别以为骗得了我!”
朱平槿沉默片刻,用非常细弱的声音回答:
“想杀刘之勃的人是廖大亨,而不是我。刘之勃想法乍一听,感觉全是诛心之语。再静心一想,就恍然大悟。
刘之勃并不反对军令政令统一。他只是要求在我们与军队、百姓之间,覆盖一层官府的外衣。我们的想法都通过官府下达,这样无论军令政令都取得了相对的合法性。
刘之勃的真实用意,还是不愿意与北京的崇祯朝廷撕破脸。他想当补天派,不想当造反派。
这样也好,我们可以团结更多的像他一样的理想主义者,而且在历史上不会留下篡位者的骂名。
不过啊,刘之勃的想法可能太单纯了。崇祯不是那么好骗的。藩王领兵,这是朝廷政治上的痛点,一碰他们就会蹦起来。你等着瞧吧,朝廷的反击很快就会到来。或许第一个牺牲品,就是身为巡按御史的他!廖大亨就精明得多。他知道,只有借我们自重,他才有可能在乱局中自保。我估计,朝廷不仅不敢动廖大亨,还要让他升官。”
“廖大亨就是一个坏人!”罗雨虹忍不住骂道,“看见他与你眉来眼去秀基情,我就十二分恶心!”
“吃醋了?”朱平槿依旧闭着眼,嘴角拉出一丝笑意。
“又是这种虚伪的坏笑!”罗雨虹给了身边人一粉拳。
“坏人往往比好人能干。因为他们没有底线,什么事都敢做。所以搞政治,不能都用君子,也要用坏人。现实比理想残酷得多。《镜花缘》里的君子国,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好人和坏人都用,也是一种平衡,一种中国政治中独有的制衡。班定远道:水至清则无鱼,就是这个道理。从平衡这个角度上讲,我也不会杀刘之勃。廖大亨想一家独大,他做梦。”
“郑安民呢?”
“都留着。多元平衡比二元平衡更稳固。所有人都有私心,你、我、他,都一样。有私才有公,没有私,哪来公?大公无私这种公私对立割裂的二元论,纯粹狗屁。只要这私心不触及法律的红线,鄙人可以忍,也必须忍!郑安民主动上缴的钱财,我重新赏还给他,既让他合法,以免难堪,又让他对我们感激伶仃!不过,必要的惩戒还是要的。他家的那个女人,他自己处理去!”
“好人坏人都是你!郑安民的办公室主任王彬呢?本来我还想用他呢。”罗雨虹问道。
朱平槿的解释,让她渐渐恢复了冷静。但是女人的天生敏锐和对丈夫的深刻了解,让她感觉到朱平槿身上有某种不太对劲的地方。
说起王彬,朱平槿不禁摇摇头。
“你用王彬就是为了和我赌气。王彬是个狠角色,年龄比郑安民大二十,为了上位竟把保荐他的郑安民给告发了。这种做事没有底线的人,是定时
炸弹,不能留在身边,要找个理由打发了。”
“先打赏再打发。”罗雨虹补充道,“放到泸州吧,那里只有贺有义,我不放心。”
“你也懂了点政治。”朱平槿闭着眼睛道。
“你怎么了?不舒服?”
“疲倦。”
“你太累了,放长假吧!”
“不行呀,明天早晨要主持大会……”
“明天早晨你睡个懒觉。本姑娘替你主持!”罗雨虹把老公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兴奋地说,“刘之勃不是哭着闹着要把王府的土地充公吗?哼,古人与我们玩,找死!本姑娘正好有个好主意!”
“你千万不要插手大会的具体事情。”朱平槿睁开眼睛,告诫老婆,“国王不能犯错。要犯错,让廖大亨来。他是四川巡抚,天生就是替我们当坏人的。你有什么想法,通过他的嘴巴说出来。”
“那我做什么?这个鬼地方……”
“陪我去度假。我们来个神仙眷侣好不好?鄙人目前身体健康,斗志昂扬,缺的就是可以……”
“呸!没结婚,你做梦!”
两人正在拌嘴,马车慢慢停住了。一名警卫在车厢外大声奏报,说三个女钦犯数日前在合州城外抓到了。李副总监军已着人将其押往保宁府候审,估计明日晚间就可到达。
“就是太平县主主仆三人。”朱平槿连忙向老婆解释。因为害怕大张旗鼓引起了土暴子的注意,所以廖大亨建议以钦犯之名传旨各处捉拿。
“那你的假期泡汤了。”罗雨虹幸灾乐祸地评价。
“后日刘三根的营到保宁,警卫营与他们在蟠龙山进行对抗演习,我要去现场指导。刘三根的营完成战术训练后,便要派往湖北。陈有福那边的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还严重!”
老公一跑,罗雨虹心里也有点虚。那个朱妹妹被当钦犯拿了,一定会闹得翻天覆地。而说到底,她才是这个事件的始作俑者。
“那我一起去参观军演!你说过,我也有领兵之权。”罗雨虹道。
“领什么兵,你留在城里盯着会议进程。等她们三个一来,你们正好凑足一桌。”朱平槿不容置疑地吩咐道。
……
雨水顺着街边的飞檐滑落,挂成了一道珠帘。
在缠绵的情侣眼中,这道珠帘已将街里街外隔开,分成了两个世界。匆忙赶路的行人是一个世界,而他们自己,则是另一个世界。
“这不好吧……俗话说,男女授受不亲……这大街上……”舒国平一边局促地来回张望,一边想把手从女人的臂弯里拽出来。他的护兵早被刘红婷打发了,哪里还有人影子?
“有什么好不好的!侬看世子罗姑娘,下车时是擒手搂腰;上车时是牵手相偎!他们牵得搂的,我昵牵不得?”
“世子是龙子凤孙,我们是肉体凡胎,比不得。”
“都是人,为什么比不得!”刘红婷生气地撅起了嘴。舒国平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学究!太死板!一点不温暖!
“好了,陪你走走可好?”见未婚妻真的生气了,舒国平便陪笑道。
“那还差不多!”刘红婷转怒为喜。
两人躲在飞檐下,沿着街边缓行。几个月的相思之苦,两人都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可是当两人手挽手在一起,却仿佛不知从那里说起。最后还是舒国平无话找话,打破了沉默:“你怎么知道今晚我在锦屏门?”
“有小红呢!她在哪儿,罗姑娘就在哪儿。罗姑娘在哪儿,世子就在哪儿。世子在哪儿,你这个参谋总长就在哪儿……”
逻辑显而易见。不过恋爱时智商下降到蒙学,也不是件十分丢脸的事。宋振宗直到现在也没现身,估计会议一完就像自己一样,被他家的小红揪住了。
“笑什么?”刘红婷被舒国平脸上丰富的表情吸引住了。
“宋大个最近没仗打,闲得慌。他希望我替他向世子带话,让他有点事干。”
“千万别这样,尤其是现在!”刘红婷的脸色突然严肃起来,“宋振宗是世子亲兵,有话他可以直接向世子说。”
“出什么事了?”见着未婚妻的脸色,舒国平也严肃起来,“大家都在议论,不知道罗姑娘为什么突然到了保宁。前些日子,罗姑娘向世子发出五尖特急,世子随后宣布开会。总参根据世子旨意,匆忙搞出了个整军草案。今日刘大人倒好,王庄倒要成官庄。我担心……”
“注意到李长祥了吗?有这个官非官,臣非臣的外人既在,那说明刘大人的方案会通过。侬的‘两不反’建议,世子也会采纳。不过只是在心底,绝不会公开。”刘红婷打断了舒国平的话。
她微微昂起头,看着心上人。
“原因吗,很简单,因为世子想通过外人李长祥向外界传递一个消息:他不想与皇帝撕破脸。”
舒国平闷头沉思片刻,终于一拍脑门醒悟过来:若世子真要反,那一定是密之又密,岂会跑到城门楼这种打眼的地方来议事?夤夜相招,一是为明日之会定调子,二是窥测众人心意。
“可惜你是个女儿身!这官场之事,我还真不如你!”舒国平感叹道。
“没什么玄乎的,一点就透。我家世代官宦,这些事都是打小了便知道。”刘红婷小小得意了一把。
“一路上罗姑娘没说点别的?那明天会上就说整军整官、荒田开垦、安置流民之事?”舒国平犹豫片刻,还是开口打听道。
“议题自然是廖抚传达。”
刘红婷笑了。她这心上人虽然于男女事上拘谨,但并不是木讷愚笨的人。
“世子不反,但并非碌碌无为之辈!世子要安内,一些人是留不得了,比如邛眉那些抗拒世子的土豪劣绅!还有重庆府,世子志在必得!巴县王应熊兄弟,他们还没见着世子的真本事!”
“我明白了。这些事情,自然有人去做。我只管按世子旨意做好事情便罢。”
“侬的事情不少呢!世子把兵看得紧,总参可是管着兵的衙门。”
“是管用兵练兵的衙门,不是带兵的。”舒国平补正道。
刘红婷道:“所以侬莫要帮宋大哥传话!他是带兵的。用兵练兵和带兵的搅在一起,没有好结果!明白了吗?这就是帝王心术!世子虽是贤王,但他依然是龙种,身上天生长着逆鳞。谋国者先谋身,你说话总是直来直去,以后千万莫要触犯了龙颜!”
身边人言语中浓浓的关切,让舒国平心中一阵温暖。他沉默着,看着前方雨中的世界。
“我昵要回江南去,侬一两年见不着了!”良久,刘红婷才开口道。说着,她的眼眶红了起来。
“为什么?难道你对世子不准我们……”
“不是,是世子和罗姑娘让我昵回去的,去把邱国舅换回来。世子要邱国舅陪着什么省亲团回川。我昵,去帮世子争夺南直。那里,才是大变之后的复兴之地!”
刘红婷豪情万丈,舒国平不好泼冷水。他沉默着,任凭心上人挽着他的臂弯,躲在水帘里向前走去。半响,他终于开口问道:“那你回去了住哪里?你娘家老宅不是被乱民烧了吗?”
“侬小看我昵娘家了!我昵妈妈姓沈,两广总督沈犹龙便是我昵亲表舅!我昵知道,侬是舍不得我!不过呢,我昵倒是不放心侬!侬是世子身边的首席军机,可还是像个书生一样,什么话都敢说!什么百姓、社稷重于天子……”
刘红婷絮絮叨叨的埋怨,在舒国平的耳中如同一段拨弄心弦的情话。眼见寿王府将至,舒国平连忙将最近没有想透的一件事说了出来:
“……难道世子以前所谓‘向大海进军’,并非一句空言大话?可世子一边整军松潘,一边向贵州调兵遣将,楚地的陈有福、林言更是带走了一个团的军官军士,只要招募流民,补充装备,三月后便是支强军!东南西北全占了,世子的心思我真是猜不透!”
舒国平不问自己回到江南具体干什么,却问世子的心思,让刘红婷难过了几秒钟。但她很快调整了心态。她知道,她必须趁走之前给她的男人说清楚,否则舒国平直率的性格迟早会给他和他的家族惹祸。
“这还不明白,东南西北一起上,那便是天下!世子今日不反,那是因为朝廷和皇帝还在。如果朝廷和皇帝哪天不在了,那世子争夺天下,岂非名正言顺?郑长史已经帮侬说清楚了,那就是自保以待天下大变!天下大变,则东出江淮,北伐中原,南临大海,西入不毛,直至恢复帝京,光复天下!四川这个又穷又小的乡下地方,哪里装得下侬的世子爷那颗心……”
“没了皇帝,还有太子与永、定二王哩!”想起廖大亨刚才在城楼上说的两三年内便有一个靖康之耻的话,舒国平心里猛一阵发紧。
“皇帝都不在了,哪里还有太子?侬这个木头疙瘩!怎么着,你还要豁出性命保那昏君?侬可要记住,侬可是舒家子弟,两代皆为蜀府之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侬千万别犯傻!”
“知道了。”
“知道了就好!前面就到了,”刘红婷说着的脸红了,“还不亲人家一个!”
“……”
注一:纻丝,是染色的丝,不是苎麻的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