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宁兵变!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就像一阵大风刮过,将热闹的碉楼工地变成了寂静的森林。网几十双手同时停止了动作,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盯了过来,看大队的三位主官如何决策。
“两位怎么看?”王省吾环顾左右,先问两位副手的意见。
周常忠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自己的意见:“这帮该死的官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依我看,兵匪一家,要剿匪先剿兵!只要官兵还在,这巴山里的土暴子就没法清剿干净!想去年我们仪陇一县,人饿死大半,写了不知道多少求援信件,可这帮该死的官军就是不来!如今可好,官军来了又叛,弄得我们两面受敌!若是前方楚军得知后路被断,必定星夜逃跑。这样一来,前功尽弃不说,金城寨又会直接面对土暴子,夹在土暴子和叛军中间!”
周常忠的意见很明确,就是不让贾登联的楚军知道,让他们继续钉在前头与土暴子火并,然后趁此机会,抽调金城寨的部分军队参与平叛。
邓问行是个身材细长单薄的中年书生,清瘦姹白的脸颊上露出病态的青痕。他轻轻摇头道:“仪陇以北之山区道险路窄。我最怕的消息泄漏给土暴子。一旦土暴子知道楚军要后撤,不仅会以大兵衔尾追杀,而且会在楚军后撤必经之路上设下埋伏。那样一来,军心不稳的楚军必定大败!我军多是新兵,军心不固,被数千败兵一冲,下官担心士气……不如死守仪陇,卡住楚军后退道路。楚军身陷绝境,只好返身死战……”
黄、邓、周三姓士绅是仪陇县的富绅,土暴子围城经年,让这三家士绅家财荡尽。邓问行家本是仪陇县首富,仅在城北三蛟寺以西便有水田旱地数千亩。可土暴子的出现让他的生活发生了彻底变化。家破人亡的邓问行将自己家中粮食全部献出,救了县里许多人的性命。县大队成立时,罗景云认为邓问行与土暴子有血仇,县中人望颇高,于是便推荐他为大队副监军。邓问行也没有推辞,接到推荐通知便走马上任。邓问行献出上房抽梯之计,意在迫使楚军有进无退、破釜沉舟。这样一来,或许贾登联部会被迫停止撤退,但贾登联与王府之间的友好协作关系也会受到严重影响。
王省吾认可邓问行的判断,但却不认同他的处置方法。
“可现在想瞒也瞒不住!贾登联与渔溪的张奏凯都是楚军一脉,距离并不远。就算我们不告诉贾登联,他迟早也会从张奏凯那边得知真相!”
“渔溪是张奏凯的新窝子,筑有营垒,还有马兵备坐镇军中,估计他不敢乱跑。只是贾登联为我友军,军需粮饷我王府按协议每月补贴其一千五百石。这次过年,罗姑娘特赏了一万两现银给他们,无非也是要稳住他们!因此如何对于贾登联,关系到世子的统一战线政策,更关系到世子的护国安民大计!”
北进支队向新政坝的开进途中,前往金堂县怀口镇抢粮的贾登联部中军守备杨维栋巧遇老战友贺仇寇,通过杨维栋的牵线搭桥,贾登联搭上了蜀世子朱平槿这座靠山。
贾登联部随后将潼川州一州七县的讯地逐步让给蜀王府的护庄队驻防,自己落了个蜀王府对他的协饷。
目前,四川藩司给贾营的粮食配额,每月只有千余石,还不能保证每月都能领到。而蜀王府的协饷是每月一千五百石加十头一百五十斤以上的肥猪。单靠四川官府的拨饷,没有蜀王府的协饷,贾营六千张嘴巴的需求根本无法满足。
贾营上下对朱平槿的全力支持感激伶仃。莫崇文写给贾登联的私信,贾登联第一时间就上报给了朱平槿。
此番巴州攻略,贾登联的右路进攻线路是最困难的。因为过了三蛟寺向北,便是重重大巴山。贾登联部需要一路斩关夺隘,将土暴子设在山间隘道的大小十几个山寨逐一拔出,才能推进到渔溪场和恩阳镇,与张奏凯部汇合。据杨维栋最近传回来的前方军报,目前贾营前锋都司谭得胜已经打下了铜城寨,距离恩阳大约只有四十余里。但是前方土暴子的抵抗正在变强,他们已经有些吃力。
作为北进支队的一名连长以及贺仇寇亲手提拔的爱将,王省吾亲眼见证了贾登联通过杨维栋和贺仇寇的关系搭上蜀王府的这段历史。他还知道因为对世子统一战线政策的理解和执行出现偏差,陈有福在北进支队军政委员会上做了检查。
凭借一名文化人的直觉,王省吾敏锐地感觉到世子朱平槿对贾登联不同一般的重视。因此,当周常忠和邓问行两人建议以牺牲贾营的利益来争取仪陇一县的利益时,王省吾坚定否决了。可是许守财的部队不能抽调,那护国军在保宁府附近的最大建制单位就只剩了仪陇县大队。如果叛军南下,贺永年和他的贺家庄首当其冲,都会面临巨大危险。
“必须立即抽出三个中队赶往保宁府!”
面对碉楼里的干部士兵,王省吾坚定地下了决心:“世子曾言:攘外必先安内!国军的大敌,是闯献流贼和关外鞑子。欲抗强敌,四川必须稳固!保宁府是川北重镇,世子绝不会坐视不管!或许此时,世子已经得到了保宁兵变的情况,正在调兵遣将,向保宁府集结。我们的任务,就是尽快赶往保宁府,控制住那里的局势,并在必要时支援贺家庄!”
“只是贾登联……”周常忠非常犹豫。
“现在必须稳住贾登联!我们三人要派出一个人去贾营,当面说服他!”
“大队长你领兵去保宁府;我是个老粗,不会说话,负责守城;邓先生知书达理,去当说客。”周常忠建议道。
“不行!”另外两人一致否决了周常忠的提议。
王省吾的理由是:贾登联平素非常讨厌酸绉绉的文人。贾登联的中军杨维栋曾向贺仇寇透露,贾登联下过一道严令,禁止军中师爷使用四六骈文发布文告,只准说大白话(注一)。
邓问行的理由更简单:杨维栋对贾登联的最终决定影响很大,而杨维栋又与周常忠一见如故。比如他经过金城寨时,曾私下委托周常忠给他找女人。
周常忠大惊:“连这事你都知道?”
邓问行素白发青的脸上露出一丝狡黠(xia)的笑容:“忝为副监军,敢不尽职尔?再说了,如今金城寨里只剩了一个女人,那就是我老婆,我岂能不上心?”
这时,那李家的家丁突然插言道:“周小姐还让小的给三位大人带句话:听说世子在广安斩获的人头多得很。如果贾登连识相,不妨分上一千给他。他是客将,功劳是按两倍算的。将来拿下巴州,朝廷论功行赏,他这参将不就成了副将甚至总兵?”
按大明朝的营兵兵制,副将的奇兵营若与参将的援兵营兵额相同,那么奇兵营的兵饷一般都比援兵营的高。其中的奥秘,在于奇兵营可以领饷的骑兵比例更高。骑兵的花销当然远多于步兵。如此一来,报出的骑兵越多,兵饷就更多。关宁军的兵饷高得惊人,就因为他们营中的骑兵比例极高。
“周小姐好主意!”王省吾、周常忠和邓问行三人齐声赞道。
……
当天下午,坚持兵贵神速的王省吾便以李家家丁为向导,率三个中队向阆中县急进。邓问行率第四中队和两百多护城队继续守备金城寨。周常忠拿着王省吾的亲笔信向反方向前进,去完成说服贾登联的重任。
金城寨南寨门外没有建设完成的六角碉楼没有被放弃。第四中队一排三十五人在副中队长史允孝的率领下,坚守这个控制道路的要点。
第四中队本是王省吾预先组建的火铳连,可是两个多月过去了,上头一只火铳也没有发下来。史允孝唯一能使用的火器,就是在长平山缴获的两支老式抬枪和县里旧有的两支三眼铳。
长平山的朱老爹现在是仪陇县独立护县中队的中队长。当王省吾途径土门场时,朱老爹硬塞给了他一个排五十几个人。临行之前,朱老爹将这个暂编排召集起来,严肃认真地对部下进行了一番谆谆教导:
王朝阳孤军谋反,早晚必败。护国军兵强马壮,又有大义名分,何愁不胜?这正是为朱家挣富贵、为你们挣前途的大好机会!你们作为我的儿孙和族人,如不能给祖宗先人长脸,看爷老子如何收拾你们!
……
经过土门场,部队行军路线转向了水观场。当夜,部队在水观场宿营。第二日,王省吾率军继续前进,目标是嘉陵江边的阆中县河溪关。
崇祯十五年正月二十三日傍晚,就在朱平槿到达顺庆府,受到杜知府、江鼎镇和众多士绅欢迎的差不多同一时刻,王省吾率领仪陇县大队三个连又一个排大约六百人赶到河溪关。他安排部队在附近隐蔽待机,自己带着几位中队长和李家家丁亲自前出侦查。
从一个山坡顶上望下去,傍晚的河溪关安静又祥和。一缕炊烟冉冉升起,感觉不到一丝杀气。镇子外全是冬季的休耕稻田,一马平川,无遮无掩。
带路的李家家丁向王省吾介绍,这河溪关名为关隘,实为税卡和渡口。唐宋时的关墙,历经元末明初的战乱,早已经被扒得无影无踪,现在周围只剩一道破烂的木栅栏。
但是河溪关的位置很重要。它在嘉陵江东岸,与西岸的贺家庄遥遥相对。场镇北面是嘉陵江支流构溪河。张奏凯一营的军资供应,便是经构溪河水运至上游的千佛场,然后经陆路转运到渔溪场,这样可以节约百里的陆路行程。
张奏凯进驻渔溪之后,依然留驻了几百士卒把守这河溪关,为的便是继续获取船税之利。后来马乾来到张奏凯军中督战,张奏凯被迫将士卒撤离河溪关。保宁府趁王朝阳部尚未接防之际,抢先派出衙役占住了这块宝地。后来王朝阳部进驻保宁府,也不知道是否接防。所以这河溪关里的实际情况究竟如何,他也不清楚。
如果拿下河溪关、渡过构溪河,沿嘉陵江东岸继续前行,再渡过嘉陵江的另一条大的支流阆水(东河),那么就可以绕道至保宁府城以北,截断阆中城与苍溪县之间的官道。王省吾一边听介绍一边仔细观察。这时,一条小船晃悠悠地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小船一人摇橹,一人投篙,沿嘉陵江东岸缓缓出了镇口。
这是一艘渔船。
这一刻,王省吾下了决心。
……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昏黄的天光下,一个鬼鬼祟祟的家伙离开了官道边的草丛,沿着山边小路向东边三星寨以南方向跑去。仪陇县大队主力离开金城寨,经土门场向水观场开去的情景,一点不拉地落入了他的眼中。
注一:史料有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