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州城东是嘉陵江,城南是涪江,顺嘉陵江上溯十里不到,便是渠江与嘉陵江的交汇处。三江汇合,流域覆盖顺庆、保宁、重庆三府和绵州、潼川两州。朱平槿和廖大亨为确保川北而选定的战略防御支点,或是战略反攻的出发点,即为合州。
朱平槿领着骑兵赶到合州城北嘉陵江码头,早有廖大亨率重庆府的一众大员过江在此迎候。廖大亨的身后,便是重庆知府王行俭。
王行俭是崇祯十年进士出身。虽然出仕没几年,但他年纪并不小,看着总有四十出头。他出仕这几年,官位如同装上了火箭发动机,转眼间便升为四品知府,并得以执掌重庆府这一与成都府并列的大府。他主政重庆这大半年,重庆府总的安全形势要比顺庆、保宁两府要好,虽然屡遭土暴子侵袭,但总能及时打退,根本未受动摇。
当然,王行俭能取得这样的成绩,除地形远离土暴子的老窝巴山以外,主要他有两个顺庆、保宁两府无法比拟的巨大优势:兵和钱。
在兵力方面,重庆府除了有重庆卫与之外,还有三支较为强大的营兵:
四处机动作战的参将赵 荣贵部;新近调入巴县担任防卫,并借机修整补充的副将丁显爵部;驻扎涪州、忠州,守卫长江水道的水师参将曾英部。
赵 荣贵部是援兵营,兵额约三千人。但情报显示,由于赵部最近未打大仗,且与楚军一样抓兵拉夫,其兵额已经大大超编,至少有五千人。
丁显爵原是通江副将,其部原驻保宁府百丈关,与土暴子的几次血战中都充当主力,兵力折损大半,所余不足八百。廖大亨将其改任重庆副将,是允其所请,在重庆府修整恢复元气。
曾英本是福建人,不知怎的从福建水师调来了四川水师。情报推测,这可能与前几年泸州人熊文灿从福建巡抚调任六省军务总理有关。曾英有两个得力手下,都是游击,一名于大江(注一)、一名李占春。三人交情甚厚,情同父子兄弟。
目前,赵 荣贵部全军集结于合州附近。丁显爵部守着巴县城以及青木关、浮图关、铜锣关等重庆周边关隘。而曾英守备着涪州、忠州两地。部分兵力在于大江的率领下,进驻合州,控制了渠江与嘉陵江下游水道。
在财力方面,重庆府是四川财政第一纳税大户。
重庆府与夔州府,同属于川东。重庆府有二十州县(注二),共计三十五万石的粮额正税(注三),超出地处川西平原的成都府一倍多,等同于成都、顺庆、叙州三府粮额之和。即便排除朱平槿一家偷税漏税抗税和成都设了六卫(包括蜀府左护卫)等原因,重庆府的整体经济实力之强与普通百姓的赋税承担之重仍可见一斑。
然而地方虽富,钱财却一般都集中在当地士绅手中。重庆官府能从重庆士绅兜里搜刮出银子来养兵,这与王行俭个人与重庆士绅间的良好关系密不可分。
在重庆府,最有势力的士绅毫无疑问是原内阁辅臣王应熊一家。王行俭一到重庆府,首先即到王府拜见,通过周延儒的招牌,迅速与王应熊、王应熙兄弟搭上了关系。以王氏兄弟为首的重庆士绅与王行俭为首的地方官府深度勾结,既使重庆士绅的利益获得最大化,也使地方官府的施政能够获得较强的执行力。重庆府安全形势,正是这种两种力量共同努力取得的成果。一旦朱平槿要打破这种利益结合的格局,那么除了面临重庆士绅和地方官府的共同反击之外,还要为重庆府安全形势承担责任!
“强龙难压地头蛇”,这就是朱平槿初到重庆面临的难题。
重庆士绅和官府无论在政治上和经济上的力量,都远非邛眉两州士绅所能比肩。朱平槿要在土暴子大兵压境的严峻局面下,取得稳定的后方供应基地,就离不开重庆士绅和官府的支持。而碍于自身的利益诉求,来自重庆重庆士绅和官府的支持必然是非常有限的,至少与朱平槿的期望值相差极大。朱平槿既要取得他们政治和经济两个方面的最大支持,又不能任由他们卡住自己的脖子,甚至还要从他们身上挖出肉来,难度可想而知。
好在朱平槿有一个同伙廖大亨。朱平槿要拿下重庆府,廖大亨要用重庆府来交换朱平槿的支持。两人密谋了许久,最后采纳了钱师爷在官船上的献策。
钱维翰的计策其实很简单:釜底抽薪。
钱维翰认为,王行俭代表的重庆官府与王应熊为代表的重庆士绅,之所以能够密切勾结,王行俭和王应熊同出于周延儒之门只是个次要的因素。真正的原因,是王行俭能够利用重庆府的银子来养兵、用兵,保住士绅们的利益。一旦这种以军事力量为基础的同盟被外来力量打破,王行俭无力保住重庆府的局面,那么士绅们必然因为自己的利益而踢走王行俭,重新与新的军事力量结盟。
廖大亨身为四川巡抚,领兵用兵是他的职权,所以廖大亨正可利用当前剿灭土暴子的机会,将赵 荣贵、丁显爵两部调离重庆,开赴前线。重庆士绅们感到不安,这样他们就会重新考虑与王行俭的结盟,也有可能重新考虑对待朱平槿和廖大亨的态度。
热切献计追求进步的钱维翰并不知道,釜底抽薪这一招他东翁在对付邛州士绅时使用过。
廖大亨的师爷献计,自然有廖大亨的意思,至少朱平槿是这样理解的。有廖大亨的支持,赵、丁两部便可顺利调走。调离了赵、丁两部,重庆府城就是一座全靠卫所拱卫的空城。川军各部营兵和调出到外省作战的营兵,都从重庆卫等卫所中抽调军兵。尤其是最近驻扎重庆府整补的丁显爵部,更是把重庆卫抽调一空。
仅剩重庆卫来保卫重庆府,估计王应熊等士绅晚上一定睡不着。这样,朱平槿便有机可乘,在重庆府率先布下重兵,抢得先机!
只是无论朱平槿和廖大亨,对重庆文武的了解都非常有限。他们很难就此断定,王行俭和王应熊就会乖乖将手中控制的军队交出来;也很难就此断定,赵 荣贵和丁显爵等将领就会顺从地将军队开到前线,与土暴子拼个你死我活。
……
廖大亨率重庆文武出城过江迎候蜀世子朱平槿。眼见着廖大亨出列,站到了道路中间,摆出了副地方官觐见藩王的恭敬架势,朱平槿隔着出迎队伍十几步便跳下马来,几步前出扶住了廖大亨,没让他跪下去。
“廖公坐镇合州,就如磐石一般,镇住了土暴子南下之路!”朱平槿当着迎候的队伍大声赞道:“廖公真国之柱石也!”
廖大亨乘势起身,顺便小声嘀咕:“听说世子趁着下官不在,在定远又打了个胜仗?”
“定远之胜,全凭廖公定下计策,运筹帷幄,决胜百里!”朱平槿的声音比廖大亨大一千倍一万倍,“抚标铁骑,依廖抚策划,打了出城劫掠的广安教匪个措手不及!只是可惜呀!贼寇势大,骑兵人少,不敢下马砍首级,否则又有数千之多!不过,赖廖公神威,广安白莲教匪左护法、广安守御千户所叛将葛君赐已被抚标生擒!”
世子下马伊始,便有如此惊人的好消息,迎候的官员队伍顿时『骚』动起来。昨日在合州以北,赵 荣贵部探马便从一个俘获的白莲教匪口中得知了零星消息,但无法判断真假。如今世子亲口证实,那当然就是真的了。重庆府的文武们迅速从世子的言语中提炼出要点,然后在心里暗自琢磨。
“廖公神机妙算,方有大胜!”朱平槿还在高声说话,“蜀民之活,全赖廖公也!”
说着,朱平槿双膝一弯,顿时就给廖大亨磕了个头:“本世子代全蜀子民,谢廖公活命之恩!”
廖大亨没想到朱平槿会当众跪他,有点措手不及。等他反应过来,朱平槿已经结结实实跪拜下去了。
“哎呀,世子!朝廷制度,哪有天家宗蕃跪一省巡抚的?”
廖大亨知道这是朱平槿在当众做戏,目的是推脱宗蕃领兵的嫌疑,但这戏也演得太过了些!王行俭亲眼所见,若是被他以欺凌藩王的罪名参上一本,难免不触动皇帝的逆鳞。须知皇帝便是宗蕃出身,最恨大臣家奴仗势欺凌天家!
反应不慢的廖大亨立即搀扶朱平槿,同时向所有人宣布:“本官定要上本朝廷!请陛下治臣违礼之罪!”
“廖公功在国家,当受本世子一拜!”朱平槿赖着不起来。
“世子,这可如何使得,老夫受不起呀!……”
廖大亨扶不动朱平槿,急得都要哭了。
“世子拜廖公,非世子拜巡抚也,乃全蜀子民拜蜀抚也!”
一个声音在廖大亨身后响起:“吾等百官参拜世子,也是朝廷礼法!久闻世子有不世出之才,聪明彰于士林,仁德达于庶民,神武威于宵小。下官重庆知府王行俭三生有幸,终得见世子殿下矣!世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咦,又是一个千岁千岁千千岁的,还多出一个“殿下”,难道这王行俭与吴继善一类,都是身在东林心在蜀?
没等朱平槿品出味来,重庆府的文武都反应了过来。他们一掀官袍,全部跪了下去:
“下官重庆府同知……”
“下官重庆府通判……”
“下官重庆府合州知州……”
“下官重庆府巴县知县王锡……”
“下官重庆参将赵 荣贵……”
最后,终于从礼法之争中解脱出来的廖大亨也跪了下去。
一个人拜翻了一群人,朱平槿自觉没有吃亏。
注一:于大江即川东水师游击于大(hai,海)。于大(hai,海)在南明四川史中曾是一位很重要的战将。响木将于大(hai,海)的姓名改为于大江,只是因为于大(hai,海)这三字被纵横认定为违禁词,且空格甚至加标点符号都没用。
注二:涪州无依郭。有些史料将宣抚司、宣慰司、长官司等土司笼统计入重庆府,这是不正确的。因为这些土司属于四川都指挥使司,属于军队系统,不是民政系统。但这些土司的民政部分,与地方府、县流官都有交集。
川东、鄂西、湘西的土司民政及税收权利问题,明清两代一直是军、民和土、流争执的焦点,直到清中期也未能全部厘清。
注三:数字出自《明朝小史》。成都府粮额为十六万六千石;顺庆府七万二千石;叙州府十万石。
另:看见一篇网络奇文,用地方的粮额多少来反向论证地方的人口多少。作者难道不知道煌煌大明朝有许多人是不用交税的吗?